身份不明,来历未知。
他突兀地出现在寺庙中,就像菩提春日的芽尖,一眨眼就长出碧绿的叶片;又像灏京里的游魂,寻不见自己的来处,也落定不了自己日后的归处,只会在都城的年复一年的风雪里日益散净自己的余热。
容暮不曾幻想有人曾以那般热切的心绪期盼着他的降生。
现在听到华老将军的解释般的话语是,心口的这种感觉就是睡初醒的眠者还身处疲乏惫劵,以为自己只能看见黑黝黝冷夜,不想蓦然间昂首就能隔帘看见外头摇曳的月下影,丝长状的光亮就能驱散梦魇时的所有阴郁。
华峥本想着容暮看到这些会心里头快活些,但不想容暮面上还是难言的苦涩居多。
老将这么多年了,舞刀弄枪皆为上数,琢磨人心的本事倒是弱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华峥也看出容暮此刻的不对劲。
是他表现地太热切了,还是容暮其实不想认他这个父亲?
苦涩化作风,抚过华峥狰狞的面庞。
“不若我们再往里头瞧瞧看?”
“好。”
说罢,华峥带着容暮远了些茂密的竹丛。
之后夺去容暮注意的便是树下的木马,许是年岁已久,那木马有些发黄。
但依旧灵活。
华峥走了过去,看容暮盯着木马瞧,便伸手按住了木马的头:“这是我亲自雕出来的,你母亲当初嫌弃木头本来的颜色不好看,还刷了一层白浆,可惜后来风吹日晒,那白浆都掉了个干净,染上了现下的草绿色。”
再次抬起手后,华峥的掌心落下了浅浅一层的灰白草色。
“有些可惜了,你现在也用不到了。”华峥拍了拍手,想将掌心的污渍拍了个干净,可也徒劳。
华峥话虽如此,容暮依旧喜欢得紧。
像极了从高地幡然回落,容暮远本清冷澹然的心湖被暖风抚慰地愈发平静。
他小时的记忆记得不牢,当初同法师下山一趟,回去的他就染了风寒,夜里发热,以至火烧火燎地没了好些之前的记忆。
但容暮可是肯定的是,若是在清泉寺自小长大的他,大抵是无得机会可以碰到小木马这样的玩意儿的。
忍不住学着华老将军的动作,容暮将手搭在木马的木头脑袋上,轻轻用力,马头就“哒哒”地带着身子摆动起来。
简单的愉悦从心口泛起。
容暮这才眼底起了笑意。
华峥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现在进屋来吧,屋子里头才真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东西。”
“还有么?”
“当然。”
容暮却止步不前。
容暮隐约之间似乎意识到自已一旦踏进了这道门,或许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在他前头。
华峥见斜后处的容暮一动不动,狐疑道:“怎么了?”
端看着华老将军鼓励的视线,容暮颔首,慢慢点了点头:“没事,这就来。”
说着,容暮三两步跟上了华峥的步子。
整个里屋和容暮料想的大不一样,摆件虽瞧得出名贵万分,但也摆放得格外随意,大方桌子上书册叠乱,狼毫笔,紫毫笔,甚至是不常见的其他墨砚都七零八落。
容暮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就近看去,离他最近的案几上还有三五幅书画胡乱的卷了起来,还扣上了解不开的死扣;反倒是一旁的刀剑格外得齐整。
“这些……都是?”
华峥有些骄傲:“都是我和你母亲攒下来的,书画是你母亲收来的,那些武器是我得来的。”
他没说的是,这几十年来他有功夫就会来这里整理一番,配上每次新得的好东西,久而久之,这件屋子就堆成了这样。
“你看看你可还喜欢,以后整个华家的东西就都是你的。“
整个华家……
都是他的,那华淮音呢?
也许华老夫人默默也给华淮音留了一份。
容暮指尖抚过桌上的画幅,其中有一幅有些过于的古旧了些。
看容暮对画像好奇,华峥不自意紧了紧手:“咳……这是我带去北疆的画像。”
说着,华峥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方匕首,同之前送给容暮的那一把匕首有好几分的相似。
用短刃将那几幅画像上头的死结给解开了,华峥献宝一样地展开了画卷:“你要不要看看?”
容暮凑近过去,定睛一瞧,上头是一位年轻女子的起居图,上头的落款的时间也颇为久远。
久到容暮还不曾来到这个世上。
“这是你母亲的画像,当初我初初看到这张画像就认定了你母亲就是我钟情一生的女子,你看看,你母亲算不算的上整个灏京最美的女子。”
画像的女子年纪看着不大,云髻雾鬟,朱唇皓齿,凝坐小窗旁,似在独自抒发着幽情。
的确可称谓一声美人。
于是容暮点点头。
华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来,带着柔情,华峥解开了下一幅。
这上头居然是画着容暮红袍在身,骑马游灏京的景象,而画作的落款年限也证实的确是那一日。
“这是你三元及第,御马于灏京长街时候的图景,那日我特意带了画师,就为把你的样子描摹下来。”
“老将军……有心了。”
“……还唤我老将军么?这样的画还有不少,这些年我一直让人偷偷留着,你不在我身边长大,总该有个念想。”
容暮明了老将军的意思,但他一时间还拗不过口。
华峥也不想逼他,当下小心地取了博古架上多余的红绳,粗粝的大手丝毫不见生疏地将画卷重新卷了回来,用力格外的,好似稍微多用了几分的力,就会扰了画中人。
“好了,下面和你说说这么些年来,我为何不将你带回将军府养着……”
……
容暮这次探访镇北大将军府足足花了进三个时辰,就连午间的饭食都是在将军府用的。
时间待得久,容暮从华峥那儿得到的消息也比原来多上了许多。
华老将军将往事细细铺就在容暮跟前,让容暮终于能将脑海中那一片空白完整地填充了起来。
只是听到后头,惊然被更加刺激人心的震骇所替代,容暮整个人宛若被春日惊雷所重重打了一遭。
华淮音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更是楚御衡同母异父的兄弟。
那他呢?
容暮长睫低垂着,半掩住明湛双眸里的惑然冷光:“那……我到底是?”
“放心,你是我同你母亲的孩子,唯一的孩子,你同当今圣上并无血脉。”
即便是容暮,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轻而易举地接受,魂不守舍地离开镇北大将军府。
华峥看他出神模样,还体贴地让人为容暮备了马车。
“日后多来走动走动。”
容暮抬眼看着马车下头不舍的华老将军,渐渐回了神:“若是老将军不嫌弃,荣某就多来叨扰了。”
那头华淮音也依依不舍地看着宋度,听到容暮这么说,当即抢白:“多来多来,父亲和我都欢迎你们。”
“那……就此别过了,老将军和少将军也不必送了。”
“那就三日后庆功宴上再见!”
上了马车的容暮看着小窗外头的将军府越来越远,但思绪依旧无法平静,宋度倒是从容些,还同容暮说起他和华淮音离开后遇到的窘事,几番交谈下来,容暮这才将自己繁杂的心绪拾掇好了。
跨进丞相府的大门,还不等容暮出声让宋度将回来的马车归还至镇北大将军府,他就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人突然扯住了袖摆。
“大人!”
宋度讶异。
容暮却一眼就认出眼前人是楚御衡。
虽然不知楚御衡中了哪门子的邪,穿了一身白就过来了,容暮依旧能稳住自己浮动的心绪:“无碍,阿度你先去把车马还回去。”
话语刚落,容暮就被大力之下的楚御衡牵带着踱步到了假山后。
山石嶙峋,晨露干涸后的青润之处此刻还兜着一层日光。
容暮出力想挣脱眼前的白衣男子,但眼前人反客为主地就合紧双臂,瞬间卸下了容暮的力道,轻易就将容暮牢牢地锁在胸前。
白衣的陌生的,但眼前人在御书房久滞的炉香却是容暮所熟悉的。
沉香的气味沉稳厚重,甘甜醇厚,这种沉香难得的自带清幽舒爽,还是容暮当初在外为官的意外之喜,他花了近全部的身家,才为楚御衡换得了那么少些的沉香。
淡淡的香味萦绕在容暮鼻边,还不等他的手抵在楚御衡胸前使之推开,容暮的耳侧就泛起一阵灼烫,伴着楚御衡重重的一声叹气,容暮只听他倦怠地吐露出让自己为之骇怪的话语:
”阿暮,若朕还有个兄长,你还会欢喜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