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4日下午,雨突然大起来,窗外关着单调的水声。
沈夜躲在医生办公室打盹儿,他的窗户正对医院大门,偏头就能看到来就诊的车辆行人。
临近下班时有人敲门,沈夜回头。
“抓到一个小医生在摸鱼!”沈同舟笑着走进来,他很高,微微弓着背对人说话便有种温柔的慈和,他走近了摸沈夜的发顶,“这位发呆的小朋友,妈妈命令我来领你回家吃平安夜大餐,待会儿坐我的车一起走。”
“好呀。”沈夜平淡应声,同时被窗外正驶入门岗的一辆汽车牵走视线,那辆车银黑相间,是区属检察院的车辆。
沈同舟随着他望向窗外,普林斯汀,那个被河姆使用过精神力异能的检控官,今天再次来医院做神经元波普检测,距离事发日恰好间隔四天。
“你认为河姆是无辜的?”
“等会儿就知道了。”沈夜的心跳变得沉重且快,“明天,25日,爸爸有工作吗?”
沈同舟的面前闪出全息日程表:“上午三台手术,下午轻松一点,在大学有场互动讲座。你做专业证人的休假申请,调度官已经审批并抄送给我了,沈医生好好加油!”
他没说完便有通讯接入,连忙对沈夜做了个下班一起走的手势,转身离开了。
沈夜随后出门,在休息室泡了杯咖啡,没有返回,而是沿着走廊绕到医学影像区。
他看见韦斯珀医生推开检测室的门走进去,对方没有看到他,普林斯汀应该已经等在里面了。
韦斯珀医生被病患打伤休了两天假,似乎没恢复好就来上班了,他推门的时候手臂使不上全力,需得抬脚在门板上帮忙顶一下。
沈夜想起这个人,韦斯珀医生算是春晖医院的老员工了,只是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平时又在鲜少与人打交道的影像室工作,同事们都不熟悉他。
唯一引人注意的可能只有他“韦韦韦韦斯珀”的奇怪名字。
韦斯珀之前似乎还是缇娅妈妈介绍到春晖医院工作的,他是个精神力障碍者,又有讲话结巴的毛病,没少给人欺负,可能那个奇特的名字也和他结巴有关。
这种条件下,他能完成医学院的课程并考取职业资格实属不易。
沈夜的思绪有些发散,一会儿想到缇娅妈妈帮助过的那些人,一会儿又绕到隔壁的春晖福利院,不知今年那里的孩子会收到什么圣诞礼物,或许他们晚餐的时候就按捺不住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各自期待的东西……
等待的时候总是容易胡思乱想。
没一会儿,检测室的门被从里面打开,沈夜闪身站到走廊边一株高大的仿真绿植背后。
另外两名检控官和两位医生簇拥着普林斯汀走出来,他们相互握手道别后各自离去。
韦斯珀医生站在人群外,好像没人能看得见他似的,独自看了会儿普林斯汀远去的背影才默默离开。
沈夜知道刚刚的检测结果此刻已经自动上传到了医院内部的数据库中,但必须有权限的医生才能查阅,或者院长级别。
他有些迫不及待去搭沈同舟的顺风车,然后顺便蹭他的触角查点资料。
这只需一个稍微合理的借口,比如……他的智能机没电了,于是沈夜果断关闭了自己的智能机。
沈夜换了衣服跑下楼,雨很大,将他脚步阻在门口的雨棚下。
台阶上有人举着一柄黑色大伞缓步走近,雨线在伞面上弹跳迸裂,溅起无数细小水花。
沈院长的车子沿路驶来,停在台阶下。
黑伞的伞面仰起,露出白斯特的脸。
沈夜怔在原地。
白斯特侧身看到等待的车子,了然一笑:“抱歉,你的通讯关闭了,我以为这附近不容易叫到车。”
沈夜抬眼看他,额发被雨水沾湿一缕,满脸做错事的窘迫,显得又乖又可怜。这模样,就算他真的做错什么,谁还舍得责罚呢。
沈同舟撑开伞从车里走出来,礼貌地看向白斯特。
沈夜回过神:“是我爸爸。”
“沈先生好。”白斯特一手擎伞,优雅躬身。
沈夜看向沈同舟:“这是……我的……那个……”
白斯特:“???”
明明几个字就能说清楚的正当权属关系,你是怎么做到生生表述出一种我见不得人的感觉?
沈同舟笑起来:“带上吧,这么大雨,别淋坏了。”
沈夜:“仿真的……防水……”
白斯特:“!!!”我真是太尴尬了,史上最尴尬的机器人没有之一!
沈同舟冲他俩招招手,转身带路:“正好家里的小机器人出了点故障,你这个高级的说不定能修好。”
白斯特努力控制住双手不让它们去遮挡自己的脸,这父子俩的脑回路真是一水儿地清奇,你们人类可以给人类治病,没道理我们机器人就得会修机器人吧——
沈夜的表情像是读懂了他的后台吐槽进程,眼睛弯起来,朝车子歪了歪头。
白斯特只好举着雨伞巴巴跟上,做个称职的小跟班。
直到沈院长的智能车在雨幕中驶入快速路,他依然摆脱不掉某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次送惊喜的约会偶遇到对方家长变成了惊吓,然后又不得不硬着头皮接受邀请到对方家里做客,于是一路上都被两手空空前路茫茫的恐惧所支配。
总之,这种类比本身就很奇怪,因为实在像极了!
沈夜陪沈同舟坐在后排,合情合理地突然想要查点资料,然后顺理成章地发现自己的智能机没电了,于是理所当然地借用父亲的触角权限用一下。
沈爸爸十分贴心地将光屏调成方便沈夜阅读且自己看不到的角度。
白斯特十分确信沈夜这只小葫芦里装着迷魂药,连自己亲爹都坑的那种,毕竟他绑定了沈夜的身份,能清楚知道他剩余电量52%的智能机是主动关机。
沈夜飞快用沈同舟的账号登录了医院内网的病案库,用姓名加日期检索到那份属于普林斯汀的新鲜出炉的神经元波普报告。
下载原文,给自己发送邮件,删除发送记录,退出院网账户,关闭光屏。
“谢谢爸爸。”
白斯特几乎想给他鼓掌,他甚至用后脑勺就能感觉出沈夜的心情不错。
这份报告来之不易,毕竟普林斯汀已经在第一时间做过了神经元波普检测,可以作为河姆对他使用精神力异能的证据。
沈夜通过缇娅妈妈,要求凯恩警长在四天后重新做一次检测,他不清楚凯恩警长用什么理由说服了普林斯汀,总之他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数据。
现在即便有人察觉出这第二份检测报告可能会影响河姆案的结果,进而企图在内容上做些手脚也来不及了,因为他们会发现沈院长已经原文拷贝过这份报告,数据库的日志里很容易查到这一点。
沈夜父母的住所跟他住的枯树小屋在c区的相反方向,这边是早期移民的聚居地,更繁华些。
房子所在的高档社区也不像“针松森林”那么另类,是一幢幢古堡风的二层小楼,闹中取静。
车子直接驶入车库,沈夜不等白斯特撑伞,便沿着门廊一路小跑闯进屋内。“妈妈!”他朗声喊,“爸说今晚吃大餐,我闻到焗火鸡的香味,该出炉啦!”
白斯特走在窗外,看到沈夜已经跑进厨房,正和一位系着围裙、提着锅铲的女士拥抱在一起。
他的肤色、眉眼都和母亲梅兰达十分肖似,但两人的气质又不太像,应该是被父亲的基因中和的缘故。
梅兰达六十多岁,在这个八十岁才勉强算作老年人的时代还该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女性,而且她容貌出众、身材苗条,却意外给人某种衰老的感觉,大概是唇边两道过于深刻的法令纹和眼睑下经年累月的阴影。
她紧紧拥抱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儿子,将脸埋在对方胸口,闭上双眼,弯起的嘴角泄露出一抹忧伤。
“终于回家了,我的阿夜——”
沈夜抱着她晃了晃,然后扶起梅兰达的肩膀:“我饿了妈妈,再烤下去火鸡真的焦了。”
他说得没错,白斯特已经先一步过去停掉炉火,板正地面向沈夜:“请问需要马上装盘切片吗?主人。”跟着还冲梅兰达闪了闪他的绿眼睛。八壹中文網
梅兰达惊讶掩唇:“可以做到这么像吗?我是说,他……像个真人。”
沈同舟脱掉外套过来帮忙:“计算机通过图灵测试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高级ai的确能做到以假乱真,最近联盟就有新提案,限制私人所有的高仿真ai离开指定区域,比如仅能待在家里或通过固定的路线购物和接送家庭成员,毕竟他们什么都能做,包括人类做不到的。”
沈夜朝白斯特飞了个同情的眼神。白斯特假装没看见。
沈同舟拉过妻子和声问:“我们要不要也换一个?我知道你喜欢小女孩外形的。”
“奈——提——”梅兰达攥着手喊了一声。
沈夜脸色似乎沉了下。
白斯特清楚自己现在就该当个工具人,刷存在感是非常不明智的,他杵在原地没有动作。
咔哒咔哒的声音靠近,一个一米来高圆滚滚的小机器人从走廊“飞奔”出来,拃开两条白萝卜似的小胳膊:“妈咪——”
“噢!”小家伙一头撞在墙上,小奶音透着委屈,充当双脚的滚轮无序乱转,“妈咪救救奈提。”
倒是很会撒娇,和沈夜一样。白斯特想,奈提这名字在西语里应该是night的昵称nighty,难不成是儿子长大了很少回家,于是妈妈将感情寄托在可爱的小机器人身上,怪不得小家伙头上还戴着顶麋鹿角的针织帽,果然父母都留恋孩子的童年。
“奈提宝贝儿,”梅兰达心疼地拉过小机器人,正了正他撞歪的帽子。
沈同舟看向白斯特:“阿夜的那个……这小东西的成像模块可能出了问题,用你的修复系统试试怎么样?”
他把奈提交给白斯特,推着沈夜去餐桌边:“我们先吃饭。”
梅兰达依然不放心,反复用视线寻找奈提,又询问地看向父子俩:“真的可以做那么像?是想要什么样子都可以吗?”
沈夜自然不能像在家里那样叫白斯特过来一起吃,他医生做久了吃饭很快,满桌子丰盛的食物每样尝一口,一圈下来就饱了。
梅兰达还特意考了个大麦芬放在沈夜面前,只有那个他一口没碰。
“故障已修复。”白斯特庆幸自己技多不压身,早先太空作战没少帮机械师修飞船战舰,小机器人问题不大,就是型号老了点儿。
“耶!”奈提快乐地转圈,为了证明自己恢复健康,还不断将储存的照片在脸上循环播放。
看来他功能有限,帮不上什么家务,是个陪伴机器人,空巢老人衷爱那种。
白斯特感觉哪里不对,奈提面屏上的照片来来回回都是一个小男孩的大头照,依稀看得出是沈夜小时候的模样,又觉得他容貌变化有点大。
这样糊在脸上的正面照,配上奈提奶声奶气的电子音……听久了居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怪异感觉。
有哪个母亲会在儿子面前不断强调他童年的形貌,这究竟是有多不满意他现在的样子?
“谢谢妈妈,我该回去了。”沈夜起身,在餐桌边和梅兰达拥抱,这顿平安夜大餐吃得相当匆忙,从进门到告别刚刚半小时。
白斯特不知是不是沈夜担心家人看出他什么异常,微微冲沈家父母欠身,跟着沈夜离开。
沈夜松开母亲转身的一瞬,眼里浮现碎冰一样的寒芒,他紧抿着唇,不等白斯特撑开伞就直接走进大雨里。
白斯特追上去,将伞面在他头顶遮严,自己半边肩膀也被淋湿了。
身后灯火通明的温暖房间里发出一声女人凄厉的哭泣,被门窗和大雨阻隔在背后,只余锥心的尾音刺入离开之人的耳朵里。
她说:“阿夜!我要我的阿夜!你们把他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