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坐回桌边,捞了火锅里的食物大口吃,原本两人还倒了些起泡酒烘托气氛,沈夜却一口没碰。
“你觉得医院会召你回去?”白旸怕他烫到,帮忙夹菜在小盘子里晾着。
沈夜鼓着两颊点头:“骨头、内脏什么的都好治,大概率会有脑和脊椎损伤。我爸在厄尔斯,神经科没什么人。”
如今的普通人医生太过依赖仪器进行诊断和治疗,这种方式的优点是标准和精准,医生即是诊疗程序中的一环;但也缺少灵活性和经验判断,选择的治疗方案往往是最安全而非最优。
沈同舟对学生的要求比较传统,尤其对沈夜,要求他大量记忆和背诵那些通过触角唾手可得的知识和病案,不仅学习还要加入自己的思考和改进。
“不着急,我送你。”白旸也赶着快吃几口,同样没碰酒。
果不其然,通讯没多一会儿就接进来,需要沈夜立即赶回医院进行会诊。
“你别骑机车,我让凯恩找警察送你过去。”白旸拨通凯恩警长的通讯,自己拿了沈夜的机车钥匙,“外套穿厚点,等会儿我连通你的智能机,你的环境声音我都能听到,这样可以吗?”
沈夜点点头。
过来接人的是位年轻警官,态度热情客套,上来便“同病相怜”过节还要加班的沈医生一千五百字,见沈夜反应淡漠才讪讪住口。
沈夜的注意力则全部放在尾随警车的轰雷摩托上,白旸身材高大,短款棉夹克配马丁裤翻毛靴,肩宽腿长,人车合一,又飒又狂放,跟沈夜骑车全然不是一种画风。
如果说白旸是飞鹰踏豹,沈夜则更像是青鸟落在狮背上,前者悍猛,后者灵动。
“伤者是高处坠落吗?”沈夜问,“还是疾病引起的?”
这问题换成别人问有打探案件细节的嫌疑,但医生来问就麻烦不大,毕竟人家治疗得首先了解情况。
年轻警官积极提供信息:“初步判断是高坠,那个朴……伤者,爬上房顶的尖塔,为了帮孩子们挂一面姐弟俩亲手做的小旗帜,然后一不留神梯/子翻倒,人就掉下来了!喏,这年头养孩子可真不容易,吃喝拉撒要不少钱,各种补习班兴趣班更是碎钞,像他们这种全职妈妈加俩吞金兽的组合,男人压力真够大的!”
“对了,他们纯正亚裔,流行这种大男子主义,觉得女人出去赚钱自己没面子?像我们这种混啊混的,什么血统都有就没那么麻烦。”
他从后视镜中瞥了沈夜一眼,担心自己刚才那句对亚裔的评价误伤对方,仔细看看,觉得沈医生的长相发色虽然很东方,但皮肤却是英式那种冷白,同样是个混混没错。
“他还特倒霉你知道吗?”小警官滔滔不绝,一来这案子基本就是个意外伤害没什么隐情,二来警察经常同医生打交道不当对方是外人,大过节的被叫出来加班,多说几句权当是减压了,“大冬天,那泳池没注水,这也就算了,偏偏俩熊孩子白天跑池子里玩,摆了一地碎石块!人掉下来,脑袋直接磕碎石堆里,半边头都戳烂了,没当场死掉真是命大!”
他又瞥眼后视镜,留意到摩托的前照灯,感觉这车和他们一路好像有一会儿了。
沈夜挪了下身体挡住对方视线,敷衍应和:“希望他好运,毕竟妻子孩子都需要他。”
“谁说不是!”小警官转回注意力,“大女儿快考升学试了,小儿子才五岁,单靠女人和遗产怎么撑得下去?谁家都缺不了经济支柱!尤其这年头,吃顿宵夜都要好几十……”
他的感慨吐槽一字不落传入白旸耳中,说不出具体什么地方违和,白旸总感觉这看似意外的事件有些不通顺的节点,类似大男子主义和慈父人设的些微矛盾。
直护送沈夜乘坐的警车驶入春晖医院正门,白旸才转向一条附近的小路,打算找个通宵营业的店铺等他下班。
快九点钟,新年开门的铺子本就少,街道两旁都是漆黑紧闭的门店,只有春晖福利院亮着灯。
从院墙外能看到活动室里结满彩色拉花的屋顶和玻璃窗涂鸦,孩子们绕着几株塑料圣诞树追跑,更多孩子则挤挤压压地排着队从老师那里领取新年礼物。
新年礼物是颜色不一、形状各异的拼布玩偶,八成是福利署分给卢安克·唐他们做的手工成品。
白旸忽然觉得这些玩偶十分眼熟,尽管实际上它们每一只都不尽相同,但廉价的材质和粗糙的风格如出一辙。
他在沈夜的书柜上见过同样的玩偶,不止一只,如果拿来混在这里,没有人能挑出二者的区别!
白旸感觉自己的想法荒唐可笑,即便沈夜跟他父母的关系看似不太亲密,但他也是全职母亲梅兰达从小宝贝大的独生子,因为身体原因连基础学校都没有读过,怎么可能曾经像里面的孩子一样在福利院生活过?
一样的玩偶,也许是梅兰达带他探访福利院时,里面的小孩送给他的,或是别的什么方法获得。
他转身离开,想将这种离谱的猜测抛在脑后,然而最后映在眼中的画面依然令他很不舒适。
有几个孩子将一个瘦小的男孩按在地上连打带掐,吵闹中忙着发放礼物的老师并没有注意到这点异样的动静,或者说她们对孩子间这样的“打闹”习以为常。
那个瘦小的孩子早已放弃徒劳的反抗,他很有经验地蜷缩起身体,将头面胸腹等脆弱部位保护起来,静待暴风骤雨的自然平息。
男孩的玩偶因为推搡从他怀里滚出来,他撑着伸出一只手,在肆虐的拳脚中飞快将玩偶抓回来护在身下。
那是他真正的朋友,会陪伴他而不是欺辱他,所以他也会拼命保护对方。
没人看得见他的挣扎,他一定很孤单,而这世上还有比孤单更加可怕的东西。
白旸推着机车直走出小巷,才深深吸了口冷空气,冲涤胸口那团郁结。
他给沈夜发讯息:【在附近等,忙完叫我,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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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颅枕部碎裂,形成开放性凹陷骨折,耳鼻出血且伴有脑脊液渗漏,目前病人失去意识、瞳孔对光反应消失。”
“影像显示颅部的情况不太乐观,几处神经反射区活动微弱,得立即上台开盖。”
“我们骨外科的手术可以靠医疗舱向后拖延一阵,时间先让给脑科。”
“胆囊和肾脏破损需要先收下动脉血,这个很快,跟上路一块儿干没问题。”
……
所有医生领了任务分头准备,沈夜要跟脑外科的最先上台处理复杂的神经损伤,这组只有他一个直接手刀。
抢在进入无菌区换衣服前,沈医生用他的超快手速给白旸回了条讯息,那是一个24小时营业的咖啡店,年节不休,价格不菲,所以定位之外还跟了一串优惠码。
患者家属在走廊等待,看见呼啦啦一群医护卷过来,母女俩焦急站起身,目光期切。
这种眼神医生们见得太多已经麻木,基本不予回视,否则大概率要被缠住各种提问恳求,实际上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决定程度还不如患者摔下来的姿势。
沈夜经过时,不经意抬眼看到那女孩,视线触碰的一瞬,女孩慌张地躲开了眼,转而去看自己的母亲。
女孩很年轻,即将升学考应该在十四五岁,跟河姆差不多大,但她显然看起来比河姆小很多,是亚裔女孩的娇柔和含蓄,一双眼睛透着对陌生的警惕。
母亲早早樱美咲,今年四十七岁,有着成熟女性的优雅,悲伤却不失坚强。她并没有纠缠询问,而是向医护们鞠了一躬。
护士桃乐丝拿了同意书给朴太太签字:“别担心,医生们会尽力的。”
女儿朴惜尔则仔细阅读那份长篇大论的手术风险,褪尽血色的脸庞比仿真纸页还要惨白。
“他们应该还有个男孩儿?”一位女医生开着操作仪闲聊。
桃乐丝帮忙换好骨锯,在嗡嗡的开颅声中答话:“有的,才五岁,说是邻居在帮忙照看。”
“嗯哼,不错的邻居,才搬去一天就肯帮忙。”女医生的工作很轻松,她只需使用触角在呈像中圈画出需要开盖的部位,接下来就全由机器操作,“我在紫藤街住了快四年,连邻居是男是女都没搞懂,有时候遇到是男男,有时候遇到是女女,啊哈~”
她的冷幽默换来几声寓意不明的笑。
女医生似乎受到鼓励,转头看向专注病患的沈夜:“沈医生交女朋友了吗?谁会有幸成为我们春晖的太子妃?真令人期待。”
她瞥一圈手术室里的小护士,多半都在偷偷脸红。
“凯恩警长还在吗?”沈夜没听见似的问。
桃乐丝马上回答:“还在休息室等一些检查结果……您要出去吗?”
沈夜已经径直出了手术室,经过走廊时余光滑过等待的母女俩,她们的耳垂、脖颈没有佩戴触角,也有可能隐在衣领里外人看不到。
沈夜脚步很快,没给任何人阻绊的机会,进了休息室直接反手关门。
正在吐槽散装咖啡的凯恩:“?”
“朴仁宰的瞳孔有间歇震颤,脑波活跃度在昏迷病患中偏高一点点,对外界刺激却反应微弱,有一过性发热……”沈夜吧啦吧啦砸出一堆症状。
认命喝了散装咖啡的凯恩:“??”
“简单来说……朴仁宰出事前,是否接触过精神力特异者?或者,他身边有精神力障碍者吗?”沈夜下意识想查看自己的智能机,才发现为了不干扰操作仪已经关闭了。
无心继续喝咖啡的凯恩:“你怀疑他坠楼是因为受到精神力影响?”
沈夜:“这只是我的经验判断,想确认还是要做神经元波普检测,而且不能确定影响是否跟坠楼有关,仅仅是一种可能。”
凯恩神情变得严肃:“你知道法律上并不这么认为,无罪推定会让精神力影响直接成为坠楼的原因,除非受害人清醒过来提出反证。”
沈夜避开他的直视,少顷问:“那法律需要真相吗?”
这次轮到凯恩沉默,求证其实并不难,难的是排除这条道路上的一切阻碍,原本的意外事件可能因为一项检查结果转为刑事案件,一个真相也有可能因为受害人无法开口永远被掩埋,究竟走到哪一步没人知道,能决定的仅是,是否迈出第一步。
“朴仁宰的妻子和女儿,都是精神力障碍者,事发前后,那栋房子里只有他们一家四口。”凯恩的声音似乎带着重量,沉沉的问题压下来,“如果是她们中的一个,你希望暴露她的身份,并导致她可能接受到不公的法律制裁吗?还是,你觉得自己该采取变通的方式保护她们?”
沈夜清楚凯恩的提问就是单纯的提问,并不会把它理解成某种暗示,因为缇娅妈妈信任他,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沈夜重新抬眸,目光似乎不堪重荷:“缇娅妈妈会怎么做?”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想起自己的期待,做到缇娅妈妈那样,才有资格和英雄站在一起。
“缇娅妈妈从来不想单单庇护某一类人,”沈夜放轻声音,这让他的话显出温柔的力度,“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为一类人争取他们应得的权利,而不是特权。他们需要公平对待,融入人群。倾斜保护只会将他们驱逐得更远,成为另外一种生物,这世界是容不下鬼神的,鬼神只在人们心里。”
凯恩警长喝光咖啡,率先推门出去。
他们停步在早早樱女士面前,女孩儿下意识后退,躲进妈妈一边肩膀后,其实两人的身高相差无几,也许女儿略微高一点,因为母亲此刻的脊背笔挺,而女儿则微微佝着肩背。
“是这样,”凯恩警长斟酌着开口,“我们需要确认一件事,家属是否同意给朴仁宰先生做一次神经元波普检测,以判断他事前是否受到过精神力特异者的影响?夫人可以考虑一下。”
沈夜补充道:“麻烦尽快决定,如果朴先生死亡,那么至多24小时后就再也无法检测到异常波动了。”
早早樱美咲向二人躬身,并没有因为沈夜的直白而表现恼火,倒是朴惜尔凶狠地瞪了这位漂亮医生一眼,像被触摸逆鳞的小兽。
“我会尽快给您答复。”早早樱再次鞠躬,姿态依然得体,礼数谦恭周全。
凯恩警长不再说什么,微一点头,和沈夜走开了。两人碰了下视线,彼此心中都有了些不寻常的猜测。
“让人清醒着开口,我会尽力。”沈夜返身回去手术室。
这台沈夜跟了全程,手术结束已经是新年第一天的凌晨六点,暮星还在沉睡。
沈夜走出医院的感应门,被当胸撞来的冷风贯穿胸口,居然感觉到有如实质的疼痛。
他忍不住咳了几声,昨夜的食物还凝固在胃里,仿佛过度的忙碌令身体忘记了应有的代谢活动,这会儿有些恶心。
出了门岗,白旸正跨坐在机车上等他。
沈夜本来计划着直接去咖啡店找人,然后请他在那吃新年的第一餐。
这会儿他太疲惫了,完全不想进食,直接走过去坐上后座,环臂从背后抱住了白旸,侧脸紧贴他的脊背,闭上眼。
白旸的后腰僵直一瞬,腹部随着呼气重新软下来。“带好头盔,别睡着。”
轰雷摩托飞驰在清晨无人的街道,路旁景色飞速后退。
沈夜藏在头盔里睡着了,两条衣袖被白旸牢牢束在自己肋下,背后的身体很软,紧贴的温度也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