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警长拨了一圈通讯,重新部署警力重点排查可以去往宏卫二的星际港口和偷渡门路。
奴卡顺嘴念出了个名词“还乡团”。
这段知识对白旸来说算真空地带,他只记住奴卡说的这个词,迅速利用网络搜索出梗概,详细内容留待有空再补。
与“永无森林”同名的“永无乡”,是厄尔斯一位古早作家笔下故事主人公生活的海岛,那里也被称作“梦幻岛”或“虚无岛”。
永无乡的居民永远也长不大,人们能在这个梦幻的世界里留住童年和童贞,所以它也隐喻了不朽的纯真和一种避世态度。
至于永无森林的命名是否借鉴了这个故事不得而知,但二者的确有异曲同工之处。
因此在二十年前,出现了一波鞋教组织,他们坚信传说中的永无森林是一处世外桃源,而且是精神力障碍者最终的归宿,于是到处撺掇精神力障碍者加入他们并且找机会回去属于他们的故乡。
这波儿神经病有的叫“同乡会”,有的叫“还乡团”,无论叫什么本质都只一个,就是劝人找死,法律上称“教唆自杀”。
既然涉及犯罪,“还乡团”之流的团伙被司法狠狠打击,尽管仍有零星不怕扑死的后继者散点作案,早已没了当初的规模和危害性。
这事就算翻页了,但它遗留了一个非常不好的影响,导致精神力障碍者轻生时更愿意选择永无森林作为自己的埋骨地,即便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并不相信那里有永恒的简单和快乐。
这样看来,沈夜的猜测不无道理。
如果早早樱美咲认为自己杀夫的行为和特异者身份已经暴露,她将失去在未来和孩子们共同生活的机会,往后的人生大概率只剩灰暗,那么死亡或许是最后的解脱。
那副画的寓意,代表着她想走进永无森林吗?也许这并非是她第一次产生同样的念头。
早早樱美咲的智能机相册被打开,里面大多是孩子们的照片,还有一些学校和幼儿园的通知拷贝,重点内容下面有涂鸦笔划线。
一张张孩子的笑脸从面前滑过,却诡异地令人很难联想到他们背后的幸福家庭。
“736张照片,没有一张拍到父亲朴仁宰。”白旸将照片缩小排列,形成一面色彩驳杂的墙,背后是他们无法窥破的真相。
沈夜的脸色恢复平静,冷白如霜:“她不想看到对方,连透过镜头或者屏幕也不想,如果有得选,她应该希望他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所以才会忍无可忍杀死对方吗?”奴卡把自己那一头脏辫儿揪成问号,“离就完了啊!好合好散怎么这么难?”
凯恩说:“他们没有购买以早早樱为受益人的大额保单,朴仁宰也没有登记过遗嘱,所以如果他身亡,财产只会按照联盟的法律进行分割,包括朴仁宰的父母也有一部分继承权。这和留着创收能力正在攀升的丈夫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明智选择,除非问题的焦点不是钱。”
“他们的生活很节俭,”白旸尝试打开其他文件,“沙发垫和置物篮都是手工编织的,洗衣房那款地毯我在獾鼠市场看见过,餐具大多是几十年用不坏的合成钢,客房床单的花色跟装修不搭,大概率是购物的赠品……连小朋友都说,早早樱会去早市买低价青菜和用打折券购物。”
奴卡蹲到椅子上:“雾草,那她是图什么?这日子还不如她在娘家时的一半舒服吧,据说她爸妈住厄尔斯都不差钱!”
老中青三代五只单身狗面面相觑,可惜谁都不懂女人。
“早早樱没有向父母寻求过经济上或精神上的帮助,说明她是个孝顺且温暖的人,不想让远在厄尔斯的父母担心自己。”沈夜说,“也许她有点牺牲型人格,她的父母很可能认为女儿在这边过得很好很幸福。这种和原生家庭的互动,未必是她主动截断的,有些父母只能接受子女的圆满。”
凯恩对沈夜猜中答案没有丝毫惊奇,只是点点头:“朴惜尔也这么说,她还请求我们不要把早早樱失踪的消息通知外祖父母,理由是怕他们太过担忧。”
沈夜:“所以她不会回厄尔斯找自己的父母。”
“找人的方向应该没错,”白旸盯着光屏,将一条搜索记录标红显示,“永无森林和宏卫二,早早樱查询过这两条关键词,时间是今天凌晨四点到五点。”
“……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她有可能找到偷渡过去的门路吗?”
奴卡:“也不是没可能,要看出价。但她一个本本分分的女人,搞这事儿有些风险,弄不好会人财两空。”
黑市那帮掮客没有吃素的,个个胃口都大得很,以一个普通主妇的心思跟他们周旋就太不够用了,说不定被骗光钱财后连她自己也给明码标价倒卖出去。
“那就查查她的账户近期有没有过大额兑现,”白旸以眼神示意凯恩这个由他们警察去做,要他亲自出马不仅师出无名还缺乏效率,“连朴仁宰的也一块儿查查,你们知道很多夫妻之间都能操作对方的账户,给密码或者给授权什么的。”
正凝神沉思的沈夜忽地丢过来一个眼神,刚好落进白旸的瞳仁里。
这个猝然的对视令他想到了那一晚在自动贩售机前,沈夜通过确认眼神将账户授权给他的情景,而且他有理由相信,对方跟他想的一样。
就……很尴尬的说。
“我现在回去警署,”凯恩起身,整理制服,又看向白旸,“明早八点,你仍然要去照顾那姐弟俩,再撑一天,他们的外祖父母就快到了。”
沈夜跟着站起身,看着凯恩的眼睛:“早早樱美咲的处境可能很危险,您会尽快找到她吧?我是说,她应该平安回来,给她的孩子一个交代,我们也给她一个交代。”
“任何嫌疑人,在宣判前都是无罪的。”凯恩敬了个礼,虽然看着沈夜,却是偏开一点角度冲着白旸的方向。
白旸放着程序自己跑,从奴卡那儿狗嘴夺食抢下半碗饺子留给沈夜,经他亲口鉴定,这家饺子馅很足料,非他亲自下厨难找味道这么正宗的传统手工饺。
奴卡趁他哥送凯恩出去,用胳膊肘偷撞白旸:“哎白白,要不是你假装机器人,根本进不了我哥家门!不信你看我,混了十多年才混一阁楼。”
“你晚上住哪儿啊?”他眼尖瞥到挪在楼梯下面的狗窝,万分同情地抓起伍尔夫的前爪晃了晃,“狼啊,苦了你了,就这样被无情边缘化。”
“废话再多让你混出阁楼信不信?升舱去天台考虑下。”白旸自己拿炖锅里的串串吃,这东西口感很像百年前用淀粉和大豆蛋白添加各种香料捏成的鱼豆腐、牛丸、蟹足棒,营养也许差了点儿,倒也没多难吃,还容易有饱腹感。
他突然一哂,用竹签对着楼上戳了戳:“我住上面。”
又伸出两根手指:“二楼。”
奴卡刚到嘴边的饺子掉了,落地前被伍尔夫一舌头扫走。
沈夜转回头,看着奴卡如遭雷击的雕塑造型,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奴卡利索地离开椅子在地板上杵直,摆出个逃跑的起势,“我突突突,突然特别困,得回去补觉,补觉。你们也,也早点休息!”
他说着话就提腿往楼梯上蹿,蹿到一半又调头蹿回来,抓了自己的外袍从正门出去:“我走外面!”
沈夜一脸迷惑,只得询问地看向白旸:“你给他讲鬼故事了?”
“没啊,”白旸撸串撸得投入且无辜,“我讲的是个浪漫的故事,他可能太感动了。”
嗵!阁楼传来一声闷响,八成是孩子爬天窗没踩稳掉下来了。
奴卡扶着自己先后被白旸用武力和精神力重创的腰,身体力行敲响了反抗命运的重锤!
凭什么!凭什么?白旸这个小妖精刚进门就敢登堂入室地欺负他哥家孩子和他哥家狗,还婊里婊气地朝他炫耀!!!
沈夜感觉身累心累,洗过澡却没有上楼休息,而是在梯级上坐了下来。伍尔夫蜷在他脚边,毛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
白旸已经收拾好了餐桌,依然对着早早樱智能机的拷贝文件,拉开光屏在客厅里研究。
一个占存巨大的文件夹打开,刷刷刷弹出的全都是升级试复习资料,分别按照科目和题型整理得十分清晰明了,应该是给女儿朴惜尔准备的;当然也少不了一些网上储存的免费早教课程和基础学校申请资料,这是儿子朴征尔的。
“伟大的母亲,”白旸后仰,用双手托着后脑转动脖颈,突然看见坐在阴影里的沈夜,“怎么还不上去睡觉?!”
“我吵到你吗?我没有发出声音。”梯级上的身影僵住不动,柔软的声音幽幽传来,像个胆怯的孩子。
白旸没想到他会有这种反应,一时怔愣,开始反省自己刚刚是不是因为惊讶说话太大声或者语气不善。
沈夜见他没回应,有些失落地站起身,揉了揉伍尔夫的脑袋转身向楼上走,软底拖鞋像猫科动物的爪垫儿,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想聊天么?”白旸站起来,下意识朝楼梯追了两步,见沈夜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没吵到我,我只是想你多睡一会儿。你……需要我陪你……嗯……要是你这会儿不想睡,过来聊聊全职妈妈怎么样?”
他走过去,坐在沈夜刚刚坐过的梯级旁边,好像刻意将那个位置留出来等他回来填满。
细小的脚步声沿着梯级返回,沈夜在白旸身边坐下,伍尔夫则挤到两人的腿间。
“我母亲就是个全职妈妈。”
“很巧,我妈妈也是。”白旸说,“我弟弟出生后,被查出异常,她就没再工作了。你家里又不太一样,条件那么好,你妈妈不需要工作也能过得很富足,沈院长是个好丈夫。”
说完这话,他突然反应过来“沈院长”这称呼现在已经不具有明确指代性,他眼前的也是一位“沈院长”。
好在沈夜没有留意这点小偏差,他说:“全职妈妈是个很难很难的工作,她们这么选择大多是为了家人的需要,自己的需要却不被了解。”
“梅兰达不是因为照顾你才不工作的,她嫁给你父亲之后就没再工作过。”白旸在沈夜的话中听出了自责和愧疚,他想帮他减轻一些负担,但不确定自己用力的方向对不对,起码在他看来,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并非如他们希望的那般融洽。
全息光屏因为长时间没人操作,逐渐变得透明,像散落在夜幕中的星子,化作缥缈的光雾。
“早早樱美咲,这名字起得很动人。”沈夜说,“是早櫻花开的意思,你见过樱花吗?”
“厄尔斯的姬路城,曾经有大片大片的樱花林,”白旸用光屏投出纪录片中樱花飘落的全息画面,绯雪般簌簌飘落的花瓣美得令人窒息,倏然填满了整间客厅。
伍尔夫遭逢第二春般从地板上跃起,扑腾着去扑捉缤纷落英。
调暗的灯光下,他们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静谧而祥和,粉白的花瓣无声湮没进沈夜黑色睡衣的褶皱里,再多的渲染也无法令他增加半点颜色。
“名字是父母对孩子最初的祝福。白旸,你的名字也很好。”
“那你为什么叫沈夜?”
“沈,在古语中是通‘沉’的,”沈夜的侧脸依然隐在暗影里,眸中的落花纷飞成雪,“我生在夜色最浓时,睁开眼也窥不见天光。”
“那我可以照亮你吗?”
沈夜倏然转头,看向白旸的眸光灿若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