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若干天,沈夜将全部精力用于提取三位病例体内可能存在的未知病毒,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存活毒株的组织,还是一无所获。
他不是轻易气馁的性格,耐心尚在,但关于病毒的推测却越发不乐观。
沈同舟结束上午的手术,抽空过来看看沈夜这里的进展。
他让事务官停掉沈夜所有的门诊,既为了给他足够的时间做研究,也为关上实验室的门,将他从奥涅金事件里剥离开来。
“你在尝试分离蛋白质?”沈同舟的面色一瞬凝重,扫了眼沈夜面前的光屏,上面打开了一份关于变异式克雅氏病的深度解析报告,作者栏署了个不陌生的名字——吴崧。
沈夜连忙熄灭屏幕,那只是一份较为基础的教学论文,他的病毒学知识储备有限。
“资料库找到的,就想学习一下。”
沈同舟没有追究他是否私下联络了吴崧,沉声问:“你怀疑是朊病毒?”
沈夜点点头:“代谢物、血清、组织液……这些地方我用将最小病毒放大一百倍的电镜依然什么都没找到,排除其他不可能,就只剩下最后那个可能。不过,感染实验需要时间,我想试试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找出那种折叠错误的蛋白质。”
“可惜我给不了你什么帮助,”沈同舟拍拍儿子的肩膀,“如果真是一种朊病毒,那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起码传播起来不太容易。”
“时候差不多,你收拾下,一块儿去吃——”
老父亲的邀约还没发完,时钟跳转到十二点一刻,沈夜桌角放的那只餐盒突然扯开嗓子高唱:“豆浆离不开油条,让我爱你爱到老~”
沈同舟:“……”
沈夜手忙脚乱去关声音,方才想起白旸弄这玩意关不了,只能立即接通电源让饭盒加热,歌声才会一点点弱下去,直到饭菜热透。
因为前几天给沈夜带饭,他总是忘记按时吃,逼得白旸想出这种馊主意,还亲自动手拆了个微型音响组装上去。
“我知道你和我就像是豆浆油条,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会是最好~”
沈夜用力按了按电源贴片,羞到不敢转头,别唱了啊白痴!不然你用原唱也好很多吧?
“还挺香,”沈同舟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也不是豆浆油条啊,闻着像糖醋鱼柳和白菇菜心,主食是米饭吧?”
“家里……那个做的,”沈夜将饭盒推过去,抬手遮脸,“我也不怎么饿,爸你要不要尝尝?”
沈同舟哈哈大笑:“算了算了,你好好吃饭,这两天都累瘦了。我还是去食堂吃工作餐吧,怕你这勺子核验唾液dna不匹配,到时候给我来一首亡灵序曲。”
他边摇手边退出实验室。
沈夜打开饭盒,有种想钻进去再从里面扣严盖子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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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哪儿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歌曲啊?!今天咿咿呀呀那个……奴卡还以为我躲在实验室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白旸笑翻在床上,一脸奸计得逞的小人嘴脸,顺手把沈夜也扯倒了:“你又不像他孤家寡人的,奇怪的事情当然是回家才做……咿咿呀呀!”
“明天开始改成‘星河永灿烂’、‘自由港之帆’,或者你直接用警笛算了!”沈夜滚到白旸身上,双手掐脸将对方捏成史上最帅一只仓鼠,“现在全春晖都在传我有女朋友了,还是个厨子!”
白旸压着胸口笑得有出气没进气:“哈,哈哈哈哈——”
换他翻上去反揉沈夜,指尖没入黑发,一点点按压他头部的穴位,沈夜很享受这种按摩,每次从攒竹按到风池都能换来他一个困到睁不开眼的晚安吻。
“奥涅金的那个妈,格蕾丝·泰勒,是净化主义分子,激进反异团体成员,她明摆着是在针对你。”
白旸闻了闻沈夜的头发,继续沿着他后脊按摩肩背薄薄的肌肉,“之前你帮河姆作证脱罪,还有朴仁宰的案子,八成那些牲口都把账算在了你头上。”
“她是媒体精英,很会玩,在医疗鉴定结论之前狂发擦边球,引导舆论踩踏,这样即便最终认定你无责,事件的热度也爆过了,那些跟风骂过你的键盘侠才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有错,他们会在心理上寻求另一种自洽,比如质疑结论的真实性,坚信你拼爹胜出。”
“简直是利用信息不对称对无知公众的降维打击!”白旸义愤填膺,手上力道没留意,按得沈夜闷哼一声。
沈夜从濒睡状态被他生生按清醒了,喃喃接了句:“不要逼我掏出二向箔。”
“哈?”白旸涨满的怒气再次成功被沈夜一语戳漏,“这么早的小说你都看过?”
沈夜没接话,转而问:“早早樱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白旸最近几天都有去哥特古堡扶老携幼,两位老人带着一个幼童,日子照样要勉强撑下去。
“凯恩那边的消息,估计要被判包庇,已经在走辩诉交易流程了,大概率是定性轻罪,然后通过假释或保护观察让她回家。”
这个结局不算糟糕,沈夜放心下来,人又变得昏昏欲睡。
朦胧中他听见白旸说,别担心,宝贝儿,我会让他们还你清白,谁都不能朝你身上泼脏水。
没关系啊,沈夜想说,没关系,只要你相信我不是坏人,只要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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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167大道的诺雷居小学有两条路通向附近居住区,一条路的沿街排满各色出售零食、文具、饰品的小商店,是学生青睐选择的路线;另一条紧邻仿真的绿化带,则冷清许多。
奥涅金和好友□□提却时常选择行人稀少的这条,假草地里时而有流浪狗觅食,□□提常偷偷留些学校的营养餐到这里投喂小狗,他很喜欢小动物,家里养了一只柯基。
奥涅金和□□提成为朋友也是因为这条路,他从前几乎没有要好的玩伴,别人玩耍的时间都被母亲要求用来练琴。
□□提的孤单则更容易理解些,他是个障碍者,但小动物们不介意这个。
两个小孩因为一前一后走了同一条路,渐渐成了彼此的伙伴,弥补了对方亲近同类的愿望。
你为什么喜欢狗?奥涅金这样问过□□提。
□□提说,因为狗狗和我们一样,也是这片星域的生命呀,你不觉得他们和我们是同类吗?
可是我妈妈说,障碍者和普通人不是一类。那时候的小奥涅金还不懂得隐藏话语里的利刃,一个直刀捅过去。
□□提沉默地投喂小狗,他像是有些受伤,但托起食物的掌心依然温暖软柔,小狗吃得很香,尾巴摇来摇去,时不时还抬头看向□□提,伸出粉嫩的舌尖舔他手指。
奥涅金有点被这画面可爱到,艳羡地觊觎了一眼□□提手心里的食物。
你觉得把他们当成异类或者敌人是更快乐的事情吗?□□提并没有生气,我更喜欢当他们是朋友。
他说着话,将剩下的一点营养膏尽数倒在奥涅金的掌心。
小狗马上转头嗅了嗅奥涅金的手指,有奶就是娘地继续舔食起来,舌尖蹭得手心痒痒,他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两个男孩笑脸相对,那天之后他们成了好朋友。
“我留了整块鸡肝,说不定路路和大黄都在!”□□提感觉出好朋友最近心情低落,努力逗他开心,对于奥涅金手伤不愈这件事他也很难过,但不知怎么安慰。
奥涅金指了指另一条路:“你生日快到了,我们走这边吧,选个你喜欢的礼物我送你。”
□□提用力摇头,他知道发生在奥涅金身上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他在学校都不愿往同学多的地方靠近,更不用说校外这种叽叽喳喳的所在。
可是这次他好像选错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因为平时冷清的那条路上,居然冒出个键盘艺人。
奥涅金径直走过去,虽然那并不是钢琴,只是一架破旧的电子琴,流浪汉似的卖艺人水平稀松掉跨,琴盒里散着可怜的四五枚硬币。
这人倒也不是完全靠卖艺乞讨,暮星的角落里有很多类似的□□地摊,比如猜纸牌、棋盘对弈、吹气球比赛之类的,摊主通过和玩家比运气拼技能,从大多数人手里赢(坑)钱。
好像这个,琴架上挂着一片破纸壳,上面写道:d小调练习曲,同速返钱,快十秒赚十因,快半分赚一百!十因一局。八壹中文網
□□提有种撞到枪口的感觉,瞥了眼奥涅金轻颤的左手,立即就要把人拉走。
然而余光中,他扫见了另外一样东西,一个拱在琴架下破纸壳背后的小东西,那是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绒毛刚覆满身体但不足以御寒,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小家伙脖子上拴了根绳,不是专门的狗链,而是这落拓艺人不知从哪捡的一条破编织线,又细又硬,只要小狗稍微一挣动,就马上会被勒死似的。
□□提纠结片刻,还是决定先解围好朋友,他匆忙掏出鸡肝捏碎放在小狗嘴边,然后拉起奥涅金就走。
“等下!”奥涅金握了握拳,他自然也看到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本该在吃奶的幼犬还不太会舔食食物,不知是急是饿,吱吱叫起来,又被细绳缠住前爪。
他说:“我想买这只狗,你要多少钱?”
摊主嗤笑,伸手比了五个指头。
奥涅金毫不犹豫翻口袋掏出五十因递过去,对方视金钱如粪土地白了他一眼:“五百。”
□□提也开始翻找零钱,可惜他俩只是十岁的小学生,身上零花凑在一起连一百都不到。
“算了,”他蹲身解开缠住狗爪的细绳,满眼遗憾,“把他放在琴盒里行吗?今天太冷,请给他换宽一点的绳索……你明天还来吗?我送你一条。”
啪!奥涅金把五十联盟钞拍在键盘上,砸出沉重和弦:“五局!”
二十分钟后,奥涅金全胜,抱起小狗塞进□□提怀里,后者又惊又喜,用衣襟裹住柔软的一团。
“奥尼,这是最棒的生日礼物!”
小路上依旧没有什么人,□□提跟在奥涅金身后,盯着他左手出神:“你……手,疼吗?会不会严重?”
他有点后悔表现出对小狗的渴望,但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朋友。
奥涅金咬紧牙关,突然转身,吓了□□提一跳。
“我是个骗子!”他大声吼道,“我其实是个大骗子,骗了你,骗了曾经帮助我的人!”
奥涅金扭头飞快地跑起来,像是拼命想挣脱和甩掉某种看不见的束缚。
他身后传来卖艺人破音走调的歌声:善良的人呐,你不适合黑暗;去阳光下吧,风将烦恼吹散;心爱的人啊,他还等在彼岸;我该回家啦,给他做顿好饭……
女人尖唳的指责,随同她锋利鲜红的指甲一同刺过来:“我告诉过你什么!你长了猪脑子吗跑去跟人比琴?有能耐你上回大赛不要输给一个精障啊!”
她抓起玩偶丢向光屏里正在播放的斗琴视频,这则小朋友为狗崽而战的视频迅速火爆了全网,没人知道他就是另一则医疗纠纷新闻的主角奥涅金,他在这个次元的身份是拯救小狗的英雄。
英雄!帅呆了!真酷!这是什么天使小宝贝!
奥涅金虽然十分羞愧,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他勇敢地对母亲扬起脸,声音异常坚定:“我不想撒谎!我不做骗子!”他已经决定了,在写作业之前,先写一封邮件给沈夜医生道歉。
“你懂什么!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女人继续咆哮,“你跟那些家伙不一样知道吗?说过了不许你跟□□提交往!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巫鬼?他真是的话会告诉你吗?不会!巫鬼才最会骗人!他们天生就是骗子!”
“妈妈说的,谎言有时出于正义,因为那是普通人的谎言对吗?障碍者如果为了保护自己说谎,也是出于他们的正义不是吗?”奥涅金挺直胸膛,“我的确还不很懂,但做同类对我来说更快乐。”
晚些时间,医鉴结论和奥涅金的道歉信同时挂在网上,小朋友坦言是因为自己不想练琴谎称手伤没有康复。
沈夜从背后缠上正在煮饭的白旸:“什么时候学过弹琴?”
白旸勾动左手五指,灵活非凡:“那要感谢d小调练习曲,乒乒乓乓全是左手音,就这我还练了几十个小时的右手才勉强跟上,感动吗?”
沈夜攀在他背上:“现在感动,晚上……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