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清醒的僵尸,这样的描述从一位经验丰富的教授级医生口中给出,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沈同舟双手掩面,仿佛用力揉搓能将荒诞的念头从头脑中挤压出去。
沈夜还是十数年来第一次见到这样无助迷茫的沈院长,和他那经久不去压抑在柔和面皮之下的巨恸一样,令沈夜愧疚羞耻。
我很想帮助他,解开他的心结,却怎么都做不到。
蛋白质的错误折叠,患者体内的朊病毒是从什么地方感染的,会通过何种途径传播,有没有治愈的方法……
“我可以和吴崧教授直接联络吗?”沈夜翻下病床,匆匆整理私人物品,“说不定这和泰明的死亡也有关系,我想找出这种病毒,我现在就搬去实验室住,一定找得出来!您别担心,朊病毒不一定具有强传染性,疯牛病,您记得疯牛病吧,引起海绵状脑病的病毒无法通过空气和日常接触传播,异构体具有一定传染性,但n糖基能够有效阻止朊蛋白转变成这种异构体……”八壹中文網
“已经有了,”沈同舟喟叹着轻声打断沈夜喋喋不休的自我安慰,“已经发现了其他疑似病例,暮星的另几家医院,厄尔斯……也许更多些。”
话音像擎不住语义包裹的分量,颓然颤抖着下坠,拖灭一丝微渺的希望。
沈夜兜着攒给白旸和奴卡的零嘴儿哗啦撒了一地,已经发生传染了?!!
他倔强地重新拾起满地散落塞进背包,朝瘦削的肩膀上一扛:“既然问题来了,就集中精力解决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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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好当晚凯恩带泰一母子过来春晖医院,沈夜提前做了功课,午饭后还补了个眠。
使用精神力影响障碍者和影响普通人区别不大,前者消耗多些而已,泰一又是特殊的障碍者,他有神经系统疾病,虽然防御意识低,但接受影响后的思维逻辑也断续混乱,想要得到有效反馈,沈夜必须简化暗示的内容。
好在他这几年一直在给兄弟俩治疗,已经深知如何引导对方配合自己的影响,也擅长从细微的反应中抓取有效信息。
天色擦黑,陆姜太太和儿子被从应急通道直接带到三楼实验区隔壁的房间。
沈夜等在那儿,甫一见面,泰一紧张四顾的目光便被沈夜吸引过去,他有点小高兴,蹒跚摇晃地向沈夜走去。
泰一不惧怕沈夜,这也佐证了沈夜并非凶手。凯恩示意陆姜太太和自己出去等。
沈夜准备了泰一喜欢的小零食,其实他们兄弟根本不挑剔,准备什么都会很开心。
泰一抓起一包果干,习惯性地转头找了一下,手里的东西没递出去,被他塞进外套口袋里,然后又拿起一包拆开吃。
他在找泰明。沈夜眼眶有些酸热,硬挤的笑容里染着悲伤。
泰一从自己那份里捡出几颗红果干分给沈夜,他知道沈夜喜欢吃小红果,然后才开始认真吃手心里剩下的。
沈夜听陆姜太太说过,原本这一对双胞胎按照出生顺序,泰一是哥哥,泰明是弟弟。
但泰一从小就更虚弱,总是得额外多加照顾保护,于是夫妻俩决定让身体好一些的泰明来当哥哥,兄长的任务于是落到了泰明肩上。
尽管后来两个孩子都被查出疾病无法自理,泰明也仍是照顾对方更多那个。
“泰一?”沈夜轻轻叫他。
泰一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咀嚼的动作变慢,剩下几颗干果从手心掉落,仿佛一脚踏进梦里,被旋涡托着缓缓下坠。
别怕,我们一起去找泰明。
“他……明!哥哥!”泰一有些开心,僵紧的四肢肌肉微微发抖。他像被人牵着手往家走,不知怎的兴奋里逐渐蔓延出紧张和畏惧。
还有别人去家里找他,你们在睡觉,他在窗外,叫醒你们,去开门……
沈夜笃笃敲了两下旁边的桌板。
他找泰明,做什么?
沈夜轻轻拉住泰一的手腕,对方瑟缩地向后躲闪。
泰一的呼吸加快了,无焦的双眼看向虚空,又缓缓平移抬高些,打了个哆嗦,缩着下颌避开视线。
他是医生对吗?你见过他。
泰一歪斜着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不玩!走……不,不玩……”
他变得情绪激动,挥手驱赶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什么人或事,仿佛那是极其可怖的东西,跟着又攥紧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沈夜做过功课,避免让泰一联想到“游戏”、“输赢”之类相关字眼,一旦引起他情绪崩溃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虽然沈夜对此十分困惑。
不用怕,这次我陪着你,没人敢欺负你们。泰一,为什么是哥哥?
他问了个残忍的问题,并希望泰一不要真正理解。
泰一突然怔愣,看向沈夜的视线重新聚焦,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突然拉回现实,避无可避。
“不,不选!不……他明,不去……不不……”
他双眼涌出大股泪水,似悲伤、似懊悔。沈夜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
混杂着恐惧和焦躁的情绪,像蓬勃的火焰在泰一身体里燃烧,迅速将他仅剩的理智吞没。
来不及了,沈夜强行牵住泰一的视线,问:
什么游戏?你们玩了什么游戏?泰明输了,对吗?
泰一彻底崩溃,他疯狂挣扎,却抬起一手死死堵住自己的嘴巴,牙齿将手背咬出血痕,狂躁的嘶喊在喉间闷成呜咽。
他在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刺骨的寒意包裹住沈夜的心脏,冰水淹没肺腑,他将泰一搂进怀里,绝望的呼吸同样化为哽咽。
泰一像得到庇护的幼童,终于委屈得放声大哭。
而沈夜此刻,同样希望能够抱一抱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孩子,抱一抱善良勇敢的泰明。
他猜错了,泰明没有输,他才是赢得游戏的那个!
外面的人听见哭声瞬间夺门挤进来,室内突然局促。
沈同舟将准备好的镇静剂注入泰一静脉,陆姜太太接过缓缓恢复平静的儿子,奴卡帮忙用转运床将泰一运走……
大家像演练过似的各司其职,转瞬工夫,屋里就剩下凯恩,和……白旸?
还有……小狼!
伍尔夫从白旸提进来的大口袋里钻出脑袋,抖落掉束缚哈嗤哈嗤奔蹿过来,摇着尾巴边围绕沈夜打转边舔拱他的手。
沈夜太久没见到小狼了,内心一团忧郁的灰烬被重逢的欣悦洒上濡湿,暂时压下漫扬的烟尘。
他抓了抓小狼的鬃毛,示意它可以跳到床上来。
伍尔夫熟练地跃起,在沈夜身侧抻展着趴下,让主人像在家时那样枕靠在他侧腹柔软的绒毛里。
沈夜贴着小狼,眼泪变得更多,停不下来,他需要找人倾诉,他快要被那个推测从内里搅碎了,巨大的悲伤如旋涡将他的灵魂囫囵吞噬。
疼,太疼了,从来没有哪种具体的伤口能带来如此剧烈的疼痛……
“乖小孩,我们都在,不用怕,呼吸。”白旸俯身抱住他,落下一个轻吻,抛砖引玉般令沈夜打着哭嗝深吸进一口气。
沈夜看向他,再看向凯恩,泪目婆娑。
“我想,我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泰明为什么没有……反抗。”
“我想我都知道了——”
凌晨造访的不速之客应该不止一个,其中之一是韦斯珀,泰明和泰一在医院见过且熟悉的面孔,韦斯珀拿着春晖医院的医生铭牌,让他们打开门。
另一个人,比韦斯珀要高,因为泰一在回忆中时而平视,时而仰起头。
“差不多高这么多,”沈夜比划一个距离。
187的推测没问题,也与桃乐丝在走廊撞见的假医生身高相符,当时韦斯珀掉落杂物正是在给对方制造换药的机会。
而这次凶手从容行凶的同时还能掐着沈夜赶到之前离开,很有可能是韦斯珀在帮忙望风。
白旸眉心紧蹙,对视凯恩,同时想到那个神秘人——卡戎。
羊圈的门打开,恶魔长驱而入。
“我们来做个游戏,”恶魔带着蛊惑低语,阴鸷的笑勾起一边嘴角,“赢的那个可以得到奖励。”
无知的羔羊充满期待,眼神真诚且乖顺。
“得挑选一个勇士和我一组,躲到那片帘子后面……”男人来回踱步,眼神在两个男孩之间逡巡,“选谁好呢?我比较喜欢安静的那个。”
泰一跃跃欲试,泰明则突然发现刚刚熟悉的韦斯珀医生不见了,本能的畏惧从心头升起,他悄悄拉住泰一后退一步。
妈妈的故事里,神明常怀悲戚,魔鬼却无故微笑。
男人发现了木桌上的一双鸟笛,拿在手里把玩,兴味盎然:“双胞胎,好兄弟?就由你们自己决定,谁来和我一组,只能考虑一分钟,时间到!”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一双男孩。
泰明将弟弟扯到身后,怯声说:“我。”
男人笑容加深,抽出其中一支鸟笛递给泰一。
“规则一:谁先弄出声音,谁就输了。”
他推着泰明躺到床上,拉起布帘,锋锐的光刃自指尖弹出抵在他胸口,睡衣的一粒纽扣被无声斩断。
“规则二:你输了,就换他进来。”魔鬼露出嗜血的狞笑。
光刃继续向下,切入男孩苍白削薄的皮肤,由于刃口过于锋利,疼痛会稍微迟一些到来,怵目惊心的殷红在男孩的胸前花朵般绽开。
泰明本能地张大双眼,浑身颤栗,痛呼却被收紧的唇死死闷在喉间,化作大颗大颗的眼泪淌落。
他想起妈妈说过:你是哥哥,你要保护好弟弟!
沈医生也说过:泰明更健康些,我一定会治好你的,小男子汉!
还有邻居家的阿婆大婶带着陌生男人过来要给他们当“爸爸”:陆姜家没个男人可不行!
新的刀痕切下来,翻卷的皮肉颤抖着哭出血泪,泰明和他的伤痕一同哭泣,无声的。
他不能输,他要保护弟弟,他是家里的男人,沈医生会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