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督察……”凯恩搓着指间的健康烟,觑向白旸,“你怎么想?”
白旸蹲在走廊墙边,伸手进一只宽大的布口袋里,安抚般抓了抓伍尔夫屁股上的毛,喉间滚动似难开口:“他很危险,我不能这个时候走。”
布袋起伏蠕动,伍尔夫轻轻发出呼噜声。
凯恩并不惊讶:“哦,你要抗命。”
白旸轻笑:“处罚我吗?我是死人,只有阎王和死神管得着。”
实际上自从高展联络他,白旸可没他表现出来这么轻松,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考虑这件事。
上面召他回总部,不是一个yesorno的问题,给他几日缓冲时间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尊荣,如果他敢蹬鼻子上脸,当初怎么把他化开,接着就能怎么把他冻上。
“很纠结吧,”凯恩把没点燃的烟叼在嘴上,“伤人需要尽可能靠近,保护却可以离得很远,就像神,神爱世人。”
他学着教徒在胸前划十字,动作像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白旸塞给伍尔夫一块狗饼干:“但凡你靠谱一丁点,我都不至于纠结得想死!”
他懂凯恩的暗示,想保护沈夜,守在身边挡刀也不过两扇肋骨,但回到自由港则不同了,即便待遇比不上联盟救世主瓦诃里将军,也差不到哪儿去。
无论哪方势力想拉拢白旸,至少都是拿得出百倍c区警署力量的实力派,别说金屋藏娇,到时他想用琉晶石给沈夜造座城堡也不在话下。
何况,沈夜的祸端保不齐就是他引来的……理性抉择,他横竖都该回去。
白旸的身体,诚实地不想走,他不确定自己需要在厄尔斯布置多久,才能找到机会接走沈夜。
从他苏醒的一刻起,他已经身不由己,唯一能做主的事情便是爱上他的小主人。
凯恩丢了张全息照片给白旸,画面上是一位“老朋友”的脸,卡戎。
“伊阿拉汗港入境局发来的,他去了厄尔斯。”
这是泰一进入沈夜房间后,在门外发生的对话,随即被泰一的哭闹声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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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的共情令沈夜痛到战栗,冷汗横流,他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加码的电极片治疗,或者被加诸于泰明的酷刑同等对待一般。
“他没有反抗,是因为想保护……自己的兄弟。”
后面几个字,沈夜几乎是咬着血气说出口的,像解开封印一般,记忆里噬骨的剧痛复发,叠着此刻的。
沈夜疼到四肢抽搐,身体打着摆子,模糊的视野里浮起一片黝深树林,那是永无森林的入口,少年在通向未知的小径上回头,再转身,他温亮的目光消失了……
“哥哥——阿夜——”沈夜从喉咙里发出挣扎的低喃。
白旸按摩他痉挛的手脚,大声唤他。“他发病了!快找沈院长!”
“他没病!”凯恩拇指按向沈夜的人中,“继续叫他,直到他清醒,告诉他你是谁。”
“我是白旸,你的白斯特,乖小孩,醒醒!”白旸照做,直到持续一会儿,沈夜涣散的双眸重新聚焦。他确认似的轻问一句:“白旸?”
“是我!”白旸双臂将人抱紧,放在腿上轻轻摇晃,“差点被你吓哭了。”
凯恩老脸一沉,别扭地转过身去。可去你的吧!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分我一半,一多半吧,我力气大,可以替你扛多点儿。”白旸做了个从沈夜肩头卸下重物的动作。
沈夜仿佛接受了暗示,松出一口气。
“泰明,”他说出这个字眼,仿佛内里又被剜上一刀,温热的血散向四肢,“他没有立即死去,可能因为某种病毒的影响,包括神经元波普异常也是。”
“还有其他人感染了,为什么连厄尔斯都没有大规模报道?”
凯恩挠挠下颌胡茬,心说,自然是那种新闻比不上你的热度,“涉及公共安全需要谨慎,不想引起群体恐慌吧。”
如今一个可能存在的超级特异者,已经够让公众恐慌的了,为了洗白沈夜,凯恩快把警署的发言官逼哭了。
“缇娅妈妈令人尊敬,而我让他们害怕。”沈夜说。比未知病毒更可怕。
凯恩心惊:“现在不是你公开身份的时候,绝对不是!”
当年缇娅修女身份公开,无论资历、成就,还是舆论风向,全部都选在高点时机。沈夜现今恰恰相反,正在谷底。
“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白旸问,“沈夜能影响那对障碍者双胞胎,他们选择下手的对象是因为这个吧?”
沈夜没有顺着思路推测下去,思绪反而逆流回溯到很久以前:“双胞胎,克因图尼斯·萨米特夫人的一双儿子也是双胞胎,安吉和杰拉。他们中的一个死了,弟弟杰拉,死了。”
白旸记得克因图尼斯·萨米特这名字,天使魔鬼案,这案子可谓人尽皆知,结局是两年后萨米特夫人病逝,关于她的家人则没有详细记述。
“那会儿研究者相信特异基因具有遗传性,所以抓走了她的两个儿子。”沈夜继续说,“其实不是这样,梅瑟薇博士后来澄清过,特异者基因的变异是无序且偶然的,本源突变也许与某种空间物质辐射有关。”
他看向凯恩,像在求证:“他们在研究所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对么?”
凯恩唇上的胡须轻轻抽动,他七十岁了,但还没老得记性变差,印象里他跟人谈论那古老案子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最近一次……应该是和缇娅修女,还有一个年轻人,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你在偷听?”凯恩眉毛竖起来,仿佛遇到当年那喝牛奶只挑一种牌子的难缠小鬼。
那时有个年轻人因为追踪一些事情向凯恩警长寻求帮助,凯恩把他介绍给缇娅修女,三人在医院的一间病房详谈。
沈夜说:“我不是故意的,我肚子很饿,想溜进去拿牛奶喝。”
以他当时的年纪,外加饿得心不在焉,一开始并没有听懂多少,然后他们提起那个案子,提到了特异者。
沈夜有种比肠胃更甚的饥饿感,那是他的好奇心。
“他们研究了萨米特夫人,和他的孩子。”
白旸茫然看看凯恩,又看看沈夜:“研究?科幻小说里切片那种吗?”一阵寒意顺着脊梁沟爬上后颈,这感觉和初听泰明案时竟奇异地相似。
残忍到令人绝望。
天使魔鬼案一直是缇娅修女心头永不愈合的伤疤,凯恩安慰地想,当年应该没有讨论得十分详细。
“萨米特夫人死了,然后是她十五岁的小儿子杰拉。”沈夜的确没听到具体细节,但他感觉得到那次谈话之后缇娅修女的沉重,脑补过自认为最接近真相的可能,“研究所公布的死因是遗传性脑部病变发作,但拒绝公布逝者生前死后的任何影像。”
“外界传言他们利用特异者进行活/体实验,迫于舆论压力,研究所释放了萨米特夫人的另一个孩子安吉,确切说是丢弃垃圾那样让对方自生自灭,因为他们刺瞎了安吉的双眼,把他变成一个绝不可能使用精神力影响他人的瞎子。”
“而……而宁教授发明智眼,是六十年后的事情。”
白旸发觉在听沈夜说这些时,自己一直屏着一口气,方才吐出来:“那孩子活下来了吗?我是说安吉,如果活着也该有小一百岁了……”
凯恩接话道:“他父亲萨米特先生,在那不久后得了重病,两父子一病一残相依为命没几年,父亲死了,安吉不知所踪。”
“传言他被卖去了矿星做苦力。”沈夜带着撕裂假面的残忍,拒绝自我安慰的想象空间,“早年挖矿条件艰苦,矿道里暗无天日,瞎子也能做工,只要有手就行。《琉晶白骨》那纪录片值得一看,说不定就有一具叫做安吉的,倒是比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幸运得多。”
白旸像捏炸毛小狗那样捏住沈夜的后颈皮,力道让他感觉到一点疼。
他突然想起沈夜和他玩过的蒙眼游戏,他能熟悉地在各处走动,肯定练习过许多次。
这是留的哪条后路?像河姆那样一瞎百了吗?
天使魔鬼的阴影,可是笼罩了他很多年?
白旸指头的力道松了,整个掌心贴着他皮肤轻轻按揉,你不用的,你不需要走到那一步。
“你们,”老警长闹心地瞪了白旸一眼,“单独待会儿?别太久!”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一狗,伍尔夫自觉地给沈夜充当毛绒靠垫,让他躺得既暖又舒服。
偏偏新来的抢了他的工作,沈夜被白旸揽进自己怀里。
“可不能随便跟人共情,我会嫉妒。”
沈夜把五指伸入白旸右手的指缝间,交握,抬眼看他:“我感觉到你内心矛盾。”
“我在纠结这会儿该一直吻你,还是留点时间和你聊天,”白旸闪断一瞬视线,随后作出决定吻了他。
离开暮星回厄尔斯的事情,他现在开不了口。
“聊什么?”沈夜轻轻喘息。
“你小的时候,为什么经常待在福利院和医院?为什么总跟缇娅修女和凯恩警长在一起?”白旸问。
沈夜眼神忽地黯淡:“因为……”
“宁为玉吗?”
“……”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进永无森林,但每次提到他,都让你很难过,”白旸小心翼翼,“和弟弟保护哥哥有关对吗?阿玉保护过你对吗?”
哥哥泰一活下来,哥哥安吉活下来,论年纪,沈夜也算阿玉的哥哥。
沈夜的双眸像雾气笼罩的深湖:“如果白星星有危险,你会用生命保护他对吗?我知道你会!”
但是我却没有!我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你有危险我也会。”白旸看着沈夜的眼睛亲吻他,“不用急着告诉我原因,我保证,以后你会有很多很多时间,慢慢告诉我那些你想让我了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