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特的尸检报告出来了,符合药物过量致死的特征,排除溺水因素。
这结论看似和最初的推测别无二致。
沈夜把几页报告反反复复读了大半夜,然后指给白旸看他圈出的疑点。
珍妮特死亡时俯卧泡水,她的肺部和肠胃均未检出溺液,说明面部浸水时人已经死亡。
“死人是不可能自己爬进湖水的,”沈夜说,“如果自杀成立,说明她给自己注射药物是在湖边,注射然后死亡,身体失去控制恰好跌入水中。”
“珍妮特是障碍者,麦胺他命致死量不会令她瞬间死亡,也不大可能令她瞬间丧失意识。”
沈夜想起泰明,泰明死前被注射了过量的甲基麦胺他命,虽然化学成分有一定差异,但药物作用过程近似,那甚至不能减轻泰明的任何痛苦。
白旸对此并不盲目乐观:“也许你说的是事实,但这样的结论需要权威理论和实验支持。吸食粉红眼泪的人的确很多,但几乎全都是普通人,障碍者一来难以从中获得乐趣,二来经济条件不允许,哪来的专门针对障碍者摄入过量麦胺他命的研究数据呢?哪个机构能给我们提供理论证据支持?”
他说得没错,就像河姆案一样,两个人在讨论问题时站在对立角度,代入不同立场,反而能更全面发现问题。
沈夜也没气馁:“那好,就算她在注射过量药剂后立即死亡,要跌成半身泡水这个姿势,珍妮特原本该是什么位置,又是什么姿势跌倒的?”
两人正在四合院正房一楼的客厅里,地板中央铺了张松软厚实的银獾毛皮地毯,地毯上方漂浮着各自的光屏界面和一些全息影像资料。
沈夜放大珍妮特尸体被发现时的照片,挪开摆满点心零食和果汁的小桌板,将原本盘膝坐着的白旸推倒仰躺在地毯上。
“假设你是那个湖,这里,这里是湖水和草地的分界线……”
白旸张开双臂双腿,湖面变大:“啊!亲爱的,快投入我的怀抱!感受我温柔的浪花,包裹你的身体,托举你的灵魂——”
沈夜向他嘴里塞了一颗小红果,敷衍地供奉了这只临时客串的旱地水怪:“开始了,你看着。”
沈夜拿起一支触感笔充当注射针剂,抵在自己的颈动脉处:“现在我站在湖边,这个姿势向前倾倒正好可以像照片那样泡进湖里,但这是个糟糕的姿势……如果自杀的人是我,我绝不会用,它不能令我放松……有点像英勇就义……”
白旸已经在下面做出张手接住他的准备:“你拍下来,还有可能将湖一波带走。”
他随即接住了沈夜,两个人横竖交叠在一起。
沈夜爬起来:“说得对,如果是这样的,她膝盖、胸部、面部这些朝下的部位该有明显磕碰伤和尸斑,事实上并没有。”
“那就不是从高处跌倒的,”白旸松了口气,继续躺平扮演湖水。
沈夜跪下来:“现在矮一些。”
“也不对,这像忏悔的姿势。”白旸梗起脖子摇摇头,“如果珍妮特在吴崧案里是受害者,被导师欺压霸凌至抑郁而死,她应该感到委屈愤恨,不是愧疚。”
“那如果是她为了发探针,一时糊涂利用了吴崧呢?涉及麦胺他命安全性这种热门议题的论文,贴牌吴崧,是一定能够在a级期刊发表的不是吗?事后珍妮特悔愧难当,无颜面对导师,于是选择了结束生命。”
沈夜:“悔愧难当还要继续在论坛里污蔑导师品行不正、学术不端吗?那帖子发在论文定刊之后,更像是用来应对吴崧发现自己被‘冒名顶替’的后招,卸磨杀……嗯。”
“驴,”白旸帮他补全,举着两只脚丫子鼓掌,“宝宝真聪明。珍妮特死前没留下任何遗言,这也与她之前在论坛上长篇大论揭露吴崧的行为逻辑不符。如果这一切不全是出于珍妮特的个人意愿,说明她背后有人做局,目的是毁掉拒绝站队麦胺他命适于临床应用的吴崧。”“珍妮特也是棋子,被人利用,大错已铸,羞愧至死。”
沈夜指着全息照片里湖岸的碎石:“跪坐在这种地面上,羞愧一下下,膝盖也要留下淤痕的,事实上她双膝处的尸斑并没有比别处更明显。”
“还有什么姿势?”人工湖张开怀抱。
沈夜说:“坐着。”
他本就坐在地毯上,这会儿歇懒似的向白旸身上一倒,脸朝下埋在他肚皮上,不知怎么想的,沈夜隔着薄薄的衣料,咬了一口。
白旸腹肌一瞬绷紧,人也像只虾米蜷缩起来,哈哈哈吼吼吼咯咯咯——
沈夜终于发现白旸的软肋,反复试探,两人在地毯上滚来滚去。
“呀!”和伍尔夫并排蹲在门廊的清洁章鱼伸开两脚捂住眼睛,又试探着伸出第三脚去帮伍尔夫遮挡,被狗狗眼回眸一瞥,那条脚飞快地加入逃窜行列,“嘤嘤嘤,地毯脏啦,打架不对,地毯脏啦,打架不对……”
“坐着死去,不可能直挺挺扑倒在水里。”沈夜喘个不停,已经被‘湖水’淹没,“她身前的尸斑均匀,无明显淤创伤。”
白旸把人捞起来,喂他喝果汁:“所以不是自杀,湖边很可能不是第一现场,抛尸的可能性更大。”
沈夜从漂浮在半空的全息文档里扒拉出尸检报告中的一页:“针头存在二次戳刺,还有这个角度,我直觉不像一个医学院专业博士生的手法,但这感觉不能当证据,我知道。”
“角度?”白旸也用触感笔当做针剂,照报告里示意图的方向对着脖子比划,“珍妮特是右撇子,这样戳左侧动脉的确很别扭,而且力道是内扣的……”
他起身转到沈夜背后,单膝触地,比席地而坐的沈夜高出一头多,左臂绕过沈夜胸前禁锢住他两边大臂,右手反握笔尖朝向沈夜左侧颈部,笔尖方向刚好是斜向内的。
“有这个!”沈夜轻易便挣脱束缚,在报告里找出他标注过的另一处疑点,“看这里,她胸口,和同样高度的右臂外侧有淤痕,不明显钝性压迫,疑似湖岸卵石压硌形成,这个是凶手留下的!”
白旸也给他看警方的现场勘验结论:“草地上无法提取到有效鞋印,而且这案子一开始被当做自杀处理,勘察做得并不仔细。现在想重新提取相关的生物信息更不可能了,因为是开放的校园环境,时隔多日现场已经被污染,即使找到珍妮特以外的生物信息也很难作为定案证据。”八壹中文網
沈夜肉眼可见地失落了。
“不过,”白旸在他眼前弹了个响指,迸出个放光的小灯泡,“别忘了我们的老对头,卡戎,泰明案里,他也扎过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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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特·宁的生物信息没有被保留,正如白旸担心的那样,尽管这对于一个早已去世二十多年的普通人来说并不奇怪。
但是,白旸在寻找过程中发现,就像她作为曾经的女主人存在的痕迹被从宁家房屋彻底抹除一样,这种绝对意义上的消失似乎有人为的因素。
太干净了,仿佛有人预料到会出现白旸之流的好事之徒,故意处理妥当好让他们落空似的。
白旸确信沈夜是宁家那个孩子并非纯靠臆想,他能用沈夜的虹膜数据打开宁家的门锁,这足够说明问题。
宁折清理干净妻儿留下的痕迹,终归没忍心,为小阿玉留了回家的门。
这是作为父亲才有的念想,无论他流浪在外的孩子何时回家,能否回家,那扇家门都永远向他敞开。
实际上,从沈夜和宁折的生物信息比对结果看来,亲缘基因并不百分百匹配,从遗传角度解释他们存在亲生父子的可能性。
是的,存在可能。
百年后人类基因的比对愈加细化和复杂,至于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结论,要么是因为宁折只是沈夜的近亲长辈,比如叔叔伯伯;要么是沈夜和宁折中的一人或两人曾经接受过基因治疗之类的基因干预手术。
白旸想起在枯树小屋翻看过的沈夜那本日记体病历,关于神经元紊乱症的。
他当时认为沈夜记录的是自己生病的经历,其中有一项正是“基因移植”,标注的安全性为两颗星。
基因治疗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也是医学上非常热门的研究方向之一,而实际中通过联盟医学会许可的基因疗法仅占其中很小一部分,这涉及安全和伦理两方面的考量。
十五年前甚至更早,身患神经元紊乱症的沈夜接受的“基因移植”必然不属于被许可的这类,那应该是非常前沿且冒险的手段,是绝地求生的赌注。
那么,当时为沈夜提供移植供体的基因从何而来呢?以至于后来他从里到外换了个人都没被有心人察觉和证实!
如果沈夜接受移植的基因片段来自宁为玉,那么即便“沈夜”与宁教授的基因比对出现亲缘吻合,这也不奇怪,外人说不准沈夜基因移植的程度。
但,如果比对“沈夜”与珍妮特·宁的生物信息呢?那一定是宁教授不想外人知道的结论,即她与他不存在亲缘可能!
清除所有珍妮特·宁的生物信息,白旸所能想到最大的可能,就是宁折教授想隐瞒宁为玉并非母亲珍妮特亲生这一事实。
沈夜累坏了,睡在白旸怀里,毫无防备。
他知道吗?
他知道自己不是梅兰达的孩子,又是否知道自己也不是珍妮特的孩子?
梅兰达深爱着的、期待回家的儿子不是他,珍妮特又是否曾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深爱着?
门外木廊上,摸鱼听墙角的清洁章鱼被伍尔夫追上,狗爪踩住它一条触脚,章鱼正嘤嘤求饶,身上的波纹淌成泪河。
白旸清楚记起那本笔记上标注在“基因移植有效”后面的五星舒适度,和怀里家伙手写的注解——鬼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