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旸反复听,那的确是一个好听的少年音,语气温柔,无明显口音,辨识度不高。
“你只凭感觉断定是他,事实上你们已经分别十多年了,沈夜就算还活着,声音语气也不会一成不变。这个声音,会不会太稚嫩了?”
“这句话他只在我们两个人时说过,别人不知道。”宁为玉坚持,“他们说永无森林里的人不会长大也不会变老,也许他永远十七岁……”
白旸幽幽叹气,目光却宽纵包容:“你自己听听,这像是一个医生说的话吗?”
“好吧,就算他不老不死,他为什么许多年后再说这句话?是想要你去森林里找他吗?如果永无森林真像传说中那样,进去了就出不来,你的阿夜哥哥怎么可能勾搭你去送人头?”
宁为玉一时无语。
白旸继续:“之前早早樱和韦斯珀也都收到过同样的传单,警方怀疑仍有‘同乡会’之类的特异者组织在矿星暗中活动,但他们的没有附语音。你的这份,更像是加强定制版。有人希望你走进那片森林,但我认为那个人绝不是沈夜,他不会把你引去他选择自杀的地方。”
“他不是自杀!”宁为玉神情痛苦,“哥哥是替我去死的。”
当年一家四口按照计划,乘坐飞船抵达宏卫二的星际港口。
宏卫二的人类居住区形似披萨一角,港口位于扇形的圆点,扇面上越是远离圆点的分区就越贫穷,最外沿分布着琉晶石矿区,再向外便是永无森林。
与厄尔斯相比,暮星已经算穷乡僻壤,这里更是落后到没眼看,公共设施仿佛全是超期服役的智能垃圾,普通人来这里也不得不像障碍者那样时常手动操作,残障体验满分。
梅兰达一下飞船就皱眉掩住口鼻,空气中飘着股子淡淡的矿渣酸臭,沈夜忍住喉间的痒意戴上呼吸口罩。
他们的装备很容易被看出是星际游客,马上有蹲守在港口广场等待拉客的商贩上前攀谈,很多都在推荐森林线路。
永无森林直达,公园门票八折,买三赠一绝对适合您家,车费优惠满座即走……
宁为玉好奇地看他们手里的宣传灯牌,都是p得有点夸张的森林奇景,十个灯牌里有十个都多少带点故障。
其中一个牌子角落闪着接触不良的白光,忽明忽暗,那轮廓恰好很像一只幽灵。
两个男孩好奇地东瞧西看,梅兰达却觉得这非常不吉利,永无森林并不在他们的旅行计划中。
她甚至在行程敲定的那个晚上,对着丈夫大哭一场,她担心儿子选择这里是想同他们告别。
沈同舟安慰她不是那样,阿夜舍不得他们,他会为他们勇敢地坚持下去。
为了让妻子安心,沈同舟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她,阿夜其实想带阿玉出来玩玩,他对弟弟一直陪着他困在家里有些愧疚,男孩子之间的友谊是带些侠义气的,让她不必过分担心。
梅兰达低声催促两个男孩快走,早点入住宾馆安置。沈同舟则礼貌地和那些人说明,他们已经预定过行程。
灯牌们呼啦散去追逐新的目标,麻利且麻木的行动没给失望留任何时间。
旅行的前几天过得十分顺利,沈夜的身体也没出什么明显状况,用阿玉的精神力影响完全可控。
他们最远来到森林前一站的矿石博物馆,那里专门介绍琉晶石矿开采的过程,以及展览一些有趣的伴生物质和特殊植物。
博物馆还展示了一副异星人标本,像风干的水母挂在橱窗里,旁边是大幅的宏星环之战介绍,赞扬伟大的瓦诃里将军如何带领人类最后的军队顽强抵抗、誓死守卫星域每一寸土地。
阿玉突然在介绍里发现一行芝麻小字,该异星人标本系依照见证者描述仿制。
他指给阿夜看,两人失望地咯咯傻笑起来。
应该去看看战舰遗址,沈夜说,那个是真的。
gs6818!阿玉比谁都记得清楚,当然也更想去看,但那个在永无森林公园里,他知道爸爸妈妈不想去那儿。
算了,没什么好看的。阿玉拉着哥哥走开,表现出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想起了那个人,白旸,gs6818的指挥官,还有他建模般英俊的脸庞和被凝冻剂覆盖住的恐怖伤口。
阿玉觉得白是比介绍里那个坐轮椅口若悬河的老头更有故事的人,如果听他讲宏星环之战一定更加精彩。
但愿父亲能够唤醒他,阿玉默默祈祷——
眼看假期过半了,沈夜星星念念的月光草他们还没买到。
这种盆栽又贵又难养,附近的两间花店都不备货。
老板说有时进到货还没等卖出去,花就死了,血亏!
矿星遍地都是穷鬼,少数有钱人买花也是选玫瑰百合,买月光草的很少,当地人也不容易养活。
有时游客买走,拿回家没几天就死了,便在网上吐槽,吐的人一多,月光草便成了矿星典型消费大坑,买它的人就更少了。
经花店老板一通科普,沈夜有些失落,当晚还发起烧来。
不是非要不可,沈夜对阿玉说,其实没什么,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很正常,我不舒服也不是因为月光草。
照着沈夜的性子,他这么说,大概就是因为月光草。
一个习惯了掩藏欲望和痛苦的人,是很容易理解另一个习惯掩藏欲望和痛苦的人的。
宁为玉帮他扎了退热针让他早点睡,自己则抱着智能机挨个查询矿星的花店,询问老板店里有没有月光草或者知不知道哪里有卖,并在当地最大的社区论坛发帖询问有没有人肯转让,他愿意出高价购入。
广撒网自然有收获,凌晨四点,宁为玉终于联络到靠谱卖家,是另一区的花店老板,答应帮忙从朋友处调货。
【今晚八点送我这里,你随时可以来取。一盆七株,有两株会发光,余下小株还要养两年,如果你养得活的话。整盆卖,七千因不搞价。】
【成交!】
宁为玉回复完这俩字,长舒一口气。他们后天傍晚的返程飞船,明天是阿夜的生日,一切都刚刚好来得及。
他可以今晚八点就去买回来,等他回来阿夜应该睡下了,阿夜半夜醒来就能看到摆在他床头的月光草,阿夜是午夜出生的,这一定是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只是,七千因有点贵,宁为玉马上查看自己的零花钱。
沈同舟和梅兰达会给兄弟俩零花钱,不多不少那种,可惜谁的都没攒下来。
沈夜没什么机会消费,但会在网上给大病筹款的捐钱,给阿玉买哞哞牌奶糕和奶糖;
宁为玉则干什么都有,给脚踏车更换炫酷的限量款漫威轮毂,买二手早教机器人拆开来看里面是啥构造,给流浪狗做窝和割蛋蛋……
要不是他有着寄人篱下的自觉,时刻想着得给自己攒些牛奶钱,怕是这七千还真凑不出来。
对方出价前该不会看过自己账户余额吧,宁为玉自嘲地想,明天如果不叫出租车而是搭乘那种四面漏风的轨道车过去,钱就刚好还够。
“那天吃了晚饭,我找个借口溜出去。轨道车又慢又绕路,换乘时我都用跑的,紧赶慢赶终于在八点找到那家花店。”
宁为玉不自觉收紧了眉心:“月光草的确在店里,老板没有骗我,但他临时提出要加价到一万因,我身上根本没有多余的三千块!”
白旸认真听他说,没有插话,顺便将行车路线设成绕圈模式。
“我很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对被坑的十五岁男孩子来说并不容易,“还给他看了我的余额,我说我可以连零头全部转账给他,只留15因回程车费……老板不答应。”
“这有些反常。”白旸说。
如果老板想赚更多钱,没必要出一口价,完全可以多要些让买家往下磨。
如果是将买家骗过来,增加他的沉没成本再提价,15车费加路程两小时vs.3000因,谈崩的风险很高,况且阿玉当时还是个孩子,可支配的金钱随随便便就多出三千的可能性也较小。
“是,当时一心想买到东西,没有多想。”
“我其实还有别的选择,比如拨通讯给爸爸妈妈借钱,或者凑够钱第二天再来……”
但在当时,宁为玉用了最不该用的办法,他用了精神力影响。
一来他想尽快得到这盆月光草不想受诓骗白跑一趟,二来他实在不想主动开口跟沈爸沈妈要钱。少年人心里总会执拗地坚守着某些契约和底线。
“我以为那里只是最不起眼星球的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不会有人留意,何况我们隔天就离开那里了,怎么会有人发现……我太笨了!我不该侥幸……”
“虽然后果不可改变,”白旸紧握住他的手,此时他已听懂一切,“但也不可避免。我猜这是个陷阱,就像用车祸刺探厨师一样,你只是踩进对方有预谋的圈套里了。不止你,任何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都没可能成熟老练到一次又一次躲避刺探。”
他不确定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盯上阿玉的,也许比矿星之行更早,只是暮星时他周围有缇娅修女、凯恩警长和沈家的无缝保护,那些人难找机会下手或难于取得确证。
即使月光草这次阿玉没有上钩,想必后续还会有其他圈套,防不胜防。
白旸不想再让阿玉回忆下去了,后面故事的细节他虽然不清楚,但一定是身为特异者的宁为玉因使用精神力暴露,因基因移植治疗与他容貌肖似的沈夜为了保护他,牺牲了自己。
无论过程如何,谈论这些对宁为玉来说无异于一片片撕裂伤口的凌迟酷刑。
他在沈夜离开的十多年里,不断重复着电极片治疗,与其说是假扮沈夜掩人耳目,不如说是对自己无休无止地惩罚。
白旸将行车目的地设回家:“亲爱的,我们快到家了,再绕下去车子会因为能源耗尽抛锚在路上,虽然我并不介意偶尔露营一次。”
他弯出个极尽轻松的笑容:“晚饭吃饺子怎么样?我们一起做。”
宁为玉倔强地看着白旸的眼睛,眼白洇着道道血丝,气息短促混乱,近乎自虐地继续说下去。
“我在回去的路上,感觉被人跟踪了,我开始害怕。”
“我想起很多特异者被发现被抓住的恐怖故事,我想起缇娅修女给过的警告,我后悔了……”
“我不敢回酒店,不敢跟家人过多联络,我抱着那盆花在外面东躲西藏了一天一夜。有时我觉得甩掉那些人了,但不敢确信,他们就像幽灵时隐时现、无处不在。”
“我发誓!我发誓我偷偷潜回去,只想把月光草送给他,那天是他的生日,我只想把礼物送给他!再晚一会儿,他的生日就过去了……”
“我连怎么跟他们解释也没想好。”
“但是阿夜哥哥没有问很多,也没怪我乱跑……他让我像从前那样躺在他旁边,他很开心,他的眼神像月光草一样亮……我说他该早点睡觉,我等下就走……我真的不想连累他们,真的不想……”
“他让我替他喝掉一盒牛奶,以前我也经常替他喝掉他不想喝的牛奶,我不知道那杯奶里有助眠药,还是我当时太困了……我睡着了!我竟然睡着了!”
“醒来后阿夜不见了。”
“爸爸说,他发现了阿夜换了我的衣服偷偷出门,他求他一起救救我,他说他过得太痛苦,早就想解脱,想让我让所有人都解脱,他来换我是值得的——”
“然后,他引开那些人,他进去了永无森林。”
“妈妈看我的眼神,那些天,妈妈看我的眼神,和珍妮特一样。”
“他们一定很恨我,我也很恨我自己,我也很恨我自己。”
“我无法相信他不在了,不相信……他救了我,但我永远没法解脱,我解脱不了。”
“我错了,白旸,我做错了,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很后悔……”
“宁为玉才是该死的那个!阿夜还活着!沈夜还活着!”
白旸从车里将浑身颤抖、情绪崩溃的青年打横抱起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到家了,回家了,没事了宝宝,我们到家了——”
他不敢想象幼年的阿玉在懵懂无知时遭遇过的父亲的缺位和母亲的冷暴力;更不敢想象少年的阿玉在好不容易融入沈家又失去的慌乱、痛苦和自责;他甚至不敢细想阿玉只身带着一盆植物在矿星躲逃那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分每一秒,以及他以沈夜的身份在沈家扮演受宠小孩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刻……
“你有家了,”白旸对他说,“我们的家,你永远不会再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