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娆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你安否?”
“别人多半会说我并不安好,”素鸳说,“但我自己知道那不是真的。她们都说我若没去过惊奇谷就好,但我心里明白,在惊奇谷的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这两天我总是想起,当年云公子游说我入谷的场景,如果某天我醒来,又能回到当日,那有多好。”
素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她接着说:“那天,也是在这个房间,云公子缓缓走了进来,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彬彬有礼,询问我的意愿。可是那会儿我对他并无好感。要我独自去往与世隔绝的山谷长住,我哪能乐意?更何况你们这山谷许多规矩,似我这般生人,需要服下减缓呼吸的药物才能通过进谷的通道。”
千娆知她所指。用于通过谷道的呼吸吐纳法,谷人都是自小学习,并长期练习,才敢在谷道上运用。外人,尤其是不习武的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所以若有外人着急入谷,都是服用龟息丸,再由谷人带入谷内。
龟息丸的作用在于减缓人体的呼吸、血流,减少吸入体内的离魂信草毒素,以达到避免毒发的目的。但这必然也导致人体瘫软无力,只能任别人摆布。因而,一直以来,只有从谷外迎娶入谷的新娘子才会使用此法,其他极少有人敢用的。
“云公子取出一枚药丸,”只听素鸳接着说,“明确告诉我,若答应进谷,就必须服下此药,到时我的头脑是清醒的,但我的身体会变得非常虚弱无力,只能由他抱着进入山谷。
“我简直讥笑起来,我见过太多衣冠禽兽,有姐妹不过是去人家府邸弹奏一曲,就被□□至死。这世上岂有公道?那些显贵人家赔钱了事,已算人道。我若服下这药,岂不是自寻冤苦?
“云公子又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我面前,说我若信不过他,可以在他抱我进谷时,将匕首搁在他咽喉,一旦他有任何越轨之举就可以杀死他。他叫我放心,就算服下此药,握着匕首往前送一寸的力气还是有的。我问他:‘倘若是你,一个生人要求你吃下一种会使你脱力的药物,去一个会使你孤立无援的陌生地方,你会愿意吗?’他直言说不会。我说:‘那我为什么要答应?’他说:‘这是你的问题,你有什么条件能使你答应这样的要求?’
“其实我早已猜到,他必然已重金买通院主,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如此惺惺作态,反叫我厌恶。我问他这药丸药效多久。他说两个时辰。我又问他,倘若是半枚药丸能维持多久。他想了想,说不到一个时辰。我再问他,够不够通过进谷的通道。他点点头说足够。
“我用匕首将药丸剖作两半,将其中一半推到他面前,说:‘你若敢在这里服下这半枚药丸,在这一个时辰内任我摆布,我便答应你的要求。’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以为这个伪君子终于要卸去伪装,但没想到,他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将那半枚药丸吃了下去。——他本不必这样做。
“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在房中对坐。我一向以为自己善于言辞,那时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突然云公子手中的茶盏落到桌面,我就知道,药效发作了。我有些坐立难安,他却问我:‘不趁现在做点什么吗?’”
素鸳微微笑着,往日的神彩似乎忽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接着说:“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却又不甘示弱。我走到他面前,想给他一个耳光,但他捉住了我的手。我很是羞恼,格开他的手,又打过去。这一次,他没能挡住,脸上红了一片。我有些后悔,说:‘我是想试试吃了这药还能剩多少力气。’他说:‘你应该试试。’
“我在这听竹院虽是卖艺不卖身,但我知道我这身子总有一天要保不住的。那些来听曲的人有几个是真正为了听曲?我就像栏里的羔羊,院主一日不使我出栏,那些人便是君子面目,我方清白一日,一旦有人高价买动院主,我便不复清白了。平日我见那些达官显贵,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能成了我俎上鱼肉,就算是短短一个时辰也好。
“可是当真有富贵人在我眼前任我摆布时,我却觉得,这个人是这般与别不同,他若真有欺辱之心,又怎敢先自陷受辱之境?云公子跟我说起你的事情,因为药效他的声音虚弱而缓慢,直到那时我才感觉到他的诚心,他是想说服我,而不是逼迫我。我安静地听着,没有再做任何事情,直到云公子身上的药效散去。
“当天,我便随他去往你们山谷。那时天有些暗了,他抱着我,我用匕首抵住他的咽喉,一路上他目不斜视。当穿过进谷的通道,我身上的药效渐渐散去的时候,我的心也随之倾献,它不再属于我了。”
素鸳从首饰盒中取出一把精巧的匕首,轻轻地抚摸着。“这把匕首我一直留着,”她接着说,“当一年期满,云公子如期将我送出谷时,我就将它带在身边。像我们这样的人,送到人家家里,尤其是一年之久,哪里能有全身而退的?所以我知道,云公子定是付了非常高昂的代价,足以使院主放弃我的代价,所以就算他不将我送回,院主想必也无话可说。但是,他还是如约将我送到了这里,再也没来见过我一次,而我,能奢望什么呢?”
素鸳脸上的神彩又渐渐褪去,无尽的凄凉洒满她的脸庞,她继续说:“我的人虽然离开了惊奇谷,但我的心留在了那里,我的琴音也留在了那里。院主终于对我失去耐心,已将我出卖,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素鸳对着镜子细细地梳妆起来,又说道:“我向上天祈求,祈求能再见云公子一面,然后我盼来了你,见你有如见他,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往后你若……若能在他面前提起我一句,使他偶尔想起我一瞬,我也满足了。”素鸳说着回过头来对千娆浅浅一笑,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
这时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敲门声,随后一个男子声音道:“素鸳姑娘,时辰不早,该走了。”
素鸳像没听见似的,并不答言。接着门被推开,素鸳旋即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千娆忽然注意到,梳妆台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支镶满珠宝的精巧刀鞘,而鞘内的匕首已不知去处。不祥的预感猛然间袭来,望着素鸳决绝的纤细背影,她急切地脱口而出:“素……”
门外的斗笠男子这时抢进已不及,素鸳突然倒下去,栽倒在地。她的心口赫然插着那柄匕首。
阿陶见状,跳进门来拉起千娆就走。斗笠男子回身堵住房门,说:“你们不能走。”
“凭什么?”阿陶怒道。
“这是我家家主要的人,无缘无故死了,你们须与我一起去见过家主。”
“关我们什么事?你也看见是她自己把刀子捅进了心窝子,还要我们去见什么家主?见了怎么说?说是你手慢才没救下人来吗?”
“你……”斗笠男子被呛了一句,嗓音立刻压得低沉而凶狠,“素鸳姑娘一直很好,你们一来她就死了,你们如何脱得了干系!”
“明明是你办事不力,没看出素鸳早有寻死的心,我们不巧撞上了,你就来赖我们。我就与你去,到时我几句话说得你百口莫辩,你可别后悔!”
“你……”男子被阿陶几番据理讥诮,无言以对,自知辩论不过。他看看千娆,姿色实在不在素鸳之下,心里盘算:此二人既来这种地方,又与素鸳熟识,又是这种打扮,想来也不是良家女子,不如就带给家主抵数,家主必然不会见罪。
男子想到这里,强压怒气,声音也和善不少:“姑娘不必动怒,不知两位姑娘是哪个院子的?”
“什么院子,”阿陶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男子又将千娆望望,心想:这女子此等姿色,青春年少,不管在哪个院子都是头名,摇钱树一般的人,就算给再多的钱人家也未必肯出让,既然今天已撞在了我手上,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主意打定,男子再也不发一言,忽然以手作刀朝阿陶斩去。阿陶吃一惊,见其力道迅猛,情知不是对手,慌忙闪避。然而男子只是虚晃一招,忽转向千娆劈去,一掌将千娆劈晕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