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苏倒也不追究,只是脸上的不悦愈浓。
叶寒川想起宣沛来,说:“阿娆,你既然不饿,拿点吃的去给外面那人。”
“是谁在外头?”林苏苏问,“怎不叫人进来?端着饭出去,是要喂狗吗?怎好如此轻侮人家?”
“他怕蛇,不敢进来。”
“我的蛇能随便咬人吗?——武妍,”林苏苏教,“去把人请进来,就说蛇都走了。”
“诶。”武妍答应着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宣沛果然喜滋滋地走来了。进了门,他眼珠子一转,将屋里各人望望,然后深深做了一揖。
“这倒是个懂事的。”林苏苏说,“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宣沛从怀里掏出一块木牌来,双手递给林苏苏。自从做了哑巴,他给自己做了块木牌,上面刻好名号,每天放在身上,方便自我介绍。他本想给千娆也做一个,被千娆心领了。
林苏苏接过看时,见上面刻着“启城宣家第八子宣沛”几个小字,问叶寒川:“这难道也是个哑巴?”
宣沛凑过来猛点头。叶寒川说:“只是个傻子。”
“哪里傻?”林苏苏说,“我看伶俐得很。我平日闭塞,启城宣家倒没听说过,想来是个祖上有德的人家,人丁如此兴旺。”说着将木牌还给了宣沛。
宣沛接回木牌,一顿手舞足蹈。林苏苏被逗得好笑,问叶寒川:“他在说什么?”
叶寒川毕竟与宣沛处过几天,而且宣沛的手势动作夸张明显,他一眼意会,说:“他说您好看。”
林苏苏莞尔一笑,说:“小伙子,你坐下吃饭罢。”
宣沛喜滋滋地坐到了千娆身边,看千娆的饭没动过一口,手势问她为什么不吃。千娆摆不开心的脸给他看。宣沛马上对起斗鸡眼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那滑稽的样子逗得千娆一下子笑出来。宣沛也跟着得意地笑,殷勤地给她夹菜,倒好像自己是此间主人似的。千娆想想不吃也是自个儿挨饿,果然拿起了筷子。
晚间,几人吃过晚饭,又分配了卧房,一副安顿下来的样子。千娆按耐不住,走到叶寒川的卧房找他,刚到门口,就见龙嫣正好从屋里走出。两人打个照面,千娆记恨她白天挡了自己的路,将脸别到一边。龙嫣目不斜视,款款而去,留一路幽幽清香。
“来找我?”叶寒川说,“天都黑了,不怕我了吗?”
千娆仍憋着一股气,想找纸笔问问他何时离开,却注意到了桌上的一个黑色木盒。
一颗心忽然咚咚乱窜起来,她意识到,那是娘亲的头颅。
叶寒川沉默下来,似也默认了。
千娆径直朝木盒走去,叶寒川并不阻拦,只是说:“你当真要打开吗?”
千娆伸出的手停了下来,她确实没有这个勇气。
“娆姑娘,”这时,武妍出现在门外,说,“你在这里呀。我家夫人正找娆姑娘呢,还请娆姑娘过去一趟。”
千娆暗暗奇怪,不知无缘无故的那林苏苏找自己做什么。
“走罢。”叶寒川说着就要出门。
武妍连忙拦住,为难地说道:“公子,夫人说,让娆姑娘自个儿过去。夫人还说,特别不能让公子跟着。”
叶寒川爽快地立住了脚,说:“那你自己过去罢。”
千娆本不想应召而去,却又忍不住好奇,心想:怕她什么?遂跟着武妍去了。
武妍将千娆领到林苏苏屋门外,说句:“娆姑娘请进吧,武妍先告退了。”便离开了。
千娆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心想:进就进,看她能有什么话说。
她推开屋门,走进屋子,只见里头灯火昏暗,摆设简洁,靠里的墙上开着一个门洞,门洞上垂着一层碎花门帘,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这画氛围诡谲,千娆只看了一眼,就被摄去了心魂。
画里是一个大山谷,山色朦胧,流水缥缈,宛如一处人间仙境,俨然便是惊奇谷。千娆越看越出神。
画里的人似乎开始走动、交谈、劳作,她仿佛看到了蔻园,柳儿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忙进忙出。过了一会儿叶云泽走来了,帮着柳儿提桶子,两人有说有笑,时不时地还哈哈大笑一通。接着千娆看到了落英山里的叶寒川,他的眼睛如仙子一般漂亮,像一股春风,轻暖抚面。突然,谷里阴云密布,叶寒川的眼神变得阴狠,他抬起手,手里便是那血淋淋的人头。
千娆蓦地回过神来,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再定睛看那幅画时,只见一片山水云雾、亭台楼阁,哪里有什么人?接着她发现,宣沛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她身边。
原来,宣沛瞧见千娆和武妍往这边来,就跟着来了,这时见屋里没别人,干脆也走了进来。
千娆见他直勾勾地瞪着那幅画出神,忙将他摇了摇。宣沛惊醒过来,不同于千娆的惶恐,他的脸上满是惊奇与兴奋,他手舞足蹈地冲千娆比划起来。原来,他在画里看到了宣府,他的几个哥哥弟弟在里头打马球,好不快活。
宣沛比划完,又问千娆看见了什么。千娆犹遍体寒意,如何能答?
林苏苏在门帘里从头到尾看在眼中,脸色渐渐阴郁。她这时走了出来,说:“小伙子,谁叫你进来的?还不快出去?”
宣沛被逮个正着,好生尴尬,连连鞠躬致歉,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林苏苏看他离开,回过身来,望向墙上的画,神色蓦地柔顺婉娩。千娆已猜到这不是普通的山水画,不知林苏苏在画里看到了什么。
“当年我离开惊奇谷的时候,”林苏苏开口了,“你还未满三岁,那会儿就偏爱川儿得很。不想时间过得这般快,你已长成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可人儿。”
千娆有些意外,想:原来我小的时候与川哥哥很亲近?——是了,他又不是生来就住落英山,以往自然也在庄里住的,他是我大哥,我与他亲近一点也不奇怪。我年纪小对那时的事情已全然不记得了,川哥哥那会儿已有七八岁,应当是有记忆的。
“当年,”林苏苏接着说,“我忍痛将川儿独自留在谷中修习,母子分离十多年,他却功败垂成。我本想着这拟佛心经确实难练,现在看来,似乎还有别的缘由。”
千娆脸上一下子火辣起来。
“想来那些年在谷里,他并非孤零零的独自一个,”林苏苏又说,“想是很受你的照顾,看你打他也不懂还手——别说还手了,连躲也不知道躲。”
千娆简直无地自容,想:我哪里照顾川哥哥,只有川哥哥照顾我,我还害了他。
林苏苏突然伸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
千娆猝不及防,张嘴想叫却叫不出声,捂着挨掐的地方痛得弯下腰来。
“疼吗?”林苏苏问。
接着,另一边腰上也挨了一下,比之前那下更重,仿佛连皮肉都被撕裂了。千娆想躲已来不及,徒然拿手捂着,痛得眼里直滚泪花。
她恨不得与林苏苏扭打,但想想自己在餐桌上也掐过叶寒川,忍了下来,暗想:那会儿果然被她瞧见了,这会儿报复我。真是心狠手辣,掐得我这么疼。不晓得川哥哥是不是也有这么疼,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
她这么想着,便在心里懊悔。
“疼不疼?”林苏苏又问。
千娆怕她再下毒手,慌忙点头。
“知道疼就好。”林苏苏指了指墙上的画,“方才你在这幅画前,我看你神色惊恐,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千娆明白过来,想:原来是特地要我来看这画的。
“不是会说话吗?”林苏苏说,“怎么突然又哑了?”
千娆想起画里叶寒川阴狠的眼神,和他手里血淋淋的头颅,心里阵阵发寒。她不愿相告,又不想被林苏苏瞧扁了,稍稍运行真气,说:“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用瞒我,”林苏苏道,“这幅画有个名目,叫作描心山水,是你们父亲生前最得意的画作。他在墨汁中掺入药草,情之所至才作了此画。观画人摒除杂念,便可在画中看到自己的所思所念,就好像思念了多时的人儿都住到这画里去了似的。”
千娆想起那本《惊奇要录》上,记载着许多能使人产生幻象的药物,那些幻象有喜的,也有悲的,有悄无声响的,也有吵吵嚷嚷的,花样百出。
我也听说过爹爹生前爱作画,她暗暗地想,但没想到他能作出这种奇画来。我还以为惊奇谷以奇花异草制作的药物虽千奇百怪的,无非就用来或强强身或害害人罢了,不想还有这种用途。想来若能将这些奇花异草灵活运用,作为还远不止于此。
“只可惜,”林苏苏叹息道,“十多年了,药效渐渐消散,画里的人也渐消渐少了。”
千娆亦觉可惜,想:只可惜爹爹当年一声令下,旷废了我们叶家这百年祖业,真不知是因着什么想法,为着什么事由。
“你方才那般神情,”林苏苏又说,“必然是看到了什么,那就是你心中执念。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看到了川儿,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