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娆忽然意识到或许能从林苏苏这里知道些什么。她直视着林苏苏,这次她直言道:“是。”
“你看到什么?”
“他,砍下我娘的头。”
林苏苏的脸刷地变得惨白。
“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唉……”林苏苏轻叹一声,“你娘并不是川儿所杀。他本性善良,从小就是个心软的孩子,绝不会无故做出凶恶的事情,他必然有他的缘由。”
“告诉我,他的缘由。”
林苏苏自也无法回答,又说:“我看你对他绝非没有情谊,你……相信他吗?”
千娆焦躁起来,她当然想相信他——她多么想相信他!可是光她相信又有何用?她的哥哥叶云泽不会相信。叶云泽与她不同,叶云泽自小受娘亲喜爱,而与叶寒川间的兄弟情谊淡薄。叶寒川若无特别的缘由,那么鱼死网破,势在必行。
想到叶云泽和叶寒川终将拼个你死我活,千娆再也忍耐不住。一股气忽然往上冲,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亢起来:“你告诉我!”
林苏苏捂住耳朵,“啊”地一声低叫。千娆一惊,赶紧闭上了嘴。
“娘,”叶寒川走了进来,“没事吧?”
千娆又惊又恼,跑出屋去。
林苏苏揉着耳朵,说:“奇怪,我刚看她身上毫无内力,突然之间从哪里冲出一股这么强劲的内力?”
她望望叶寒川,这才发现他脖子里少了点东西。“你的蓄真眼呢?”她明白过来,“你给她了?”
“您要不要紧?”叶寒川问。
“我有什么要紧?”林苏苏急道,“是你要不要紧?你是傻了吗?你到底给了她多少内力?还嫌她害不了你吗?”
“我有分寸。”
“你……”林苏苏忽然之间泄了气,她恳切地说道,“川儿,我们什么也别管了,跟娘回万蝠岛吧,啊?”
叶寒川低下了头。
“拟佛心经没练成又能怎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有发作的迹象,你还怕什么?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在外漂泊?”
“我会回来看娘。”
“什么时候?”
叶寒川想了想,一时沉默。
“你还欠着一顿家法呢,”林苏苏说,“记得吗?”
叶寒川叹一口气,说:“待我将阿娆送回惊奇谷,就回岛领罚。”
林苏苏的眉目总算舒展了些。“傻孩子,”她说,“好言请你你不听,叫你挨罚你倒肯回来了。怎么就有你这种傻孩子?”
天色已黑,千娆心中郁结,慢慢地往卧房走,经过叶寒川的房间时,她想起了房里娘亲的那颗头颅。
如果打开看看,她想,或许能找到一点线索。
叶寒川的房门虚掩着,她一推开门,就看见了那个黑色的盒子。她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径直走过去掀开了盒盖。
但她紧接着就后悔了——但愿她从来不曾打开这盖子!
这木盒里灌满了稠浓的水,水里浸着一个浮肿的头颅,那颗头半仰着脸,而脸也只剩了一半,左边脸颊从颧骨至下颏被削去,露出下面白森森的骨头,和两排诡异的后槽牙。另一边嘴角微微翘着,像半个不怀好意的微笑。一双眼睛不曾睁开,也不曾闭着,而是微微地翕开了一条缝,露出一点黑白分明的眼珠,好像还在向外窥视。
除了那一成不变的精致的发髻和发簪,她根本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娘亲。
她从来白天怕娘,黑天怕鬼,但她没想到,有一天她的娘也会变成鬼,还会变成一个最吓人的鬼。
她因为惊吓而跌倒在地,慌忙朝门口爬去,她好像听到那张脸湿淋淋地从盒子里爬出来追赶她。
她好不容易爬到门口,叶寒川刚好回来,一把将她扶起。
千娆望望他,透过朦胧泪眼,她看到眼前这张脸也扭曲起来,变成了一个她从不认识的怪物。
她挣脱他,慌忙跑回自己的房间。
叶寒川一眼望见那个打开的木盒,回身跟了上去。他在房中的衣柜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千娆。
柜门被打开时,千娆整个人一颤,更往里缩了缩。
叶寒川心如刀绞。他在柜门前蹲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千娆低着眼不敢看他,断断续续地问:“你,还是不是,那年,我在落英山,遇到的川哥哥?”
“我不知道。”叶寒川低声说。
“拟佛心经,还练不练?”
“从我离开惊奇谷的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练不成了。”
千娆泪如决堤:“都是,我的错,是不是?”
“你没有错,”叶寒川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若不是,我给你下毒……”
“错不在你,”叶寒川打断她,“你只是受人算计。”
“你,不怪我?”
“我没有一刻怪过你。”
“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娘的死因?”
“我只是……”叶寒川顿了顿,然后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千娆终于呜咽着哭出声来。“你变回,以前的川哥哥,好不好?”她呜咽着说道,“只要你,说出来,你就会,变回来了,对不对?你,告诉我吧,就告诉我一个人,好不好?”
但即便千娆这么呜咽着,哀求着,他仍旧没有回答。
千娆彻底绝望,捂着脸呜咽。“我哥怎么办?”她说,“你和他,只能做仇人吗?”
“恐怕如此。”
“那我只能……站在他那边。”千娆抬起眼,怒视着他,绝望而气恼地再次说道,“我会站在他那边!”
叶寒川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异常温顺,一如六年前。“好。”他柔声说,“就这样做罢,我不怪你。”
恍惚间,千娆好像回到了六年前。眼前的叶寒川又变成了那个对她言听计从的宅心仁厚的川哥哥。
但紧接着,她清醒过来,悲伤便愈发铺天盖地。她恼恨地哭叫起来:“你走开!”
叶寒川站起身,说:“我就在门外。”说着走了出去,在檐下点上了灯笼。
千娆又是悲伤又是惊恐,眼前随时都会浮现出那张可怖的残缺的脸。好几次她探出衣柜去寻门外叶寒川的剪影,好几次她想把叶寒川喊回来,但每一次她都生生忍住。她瑟瑟发抖着,无声哭泣着,直到歪在衣柜里沉沉睡去。
一整夜,叶寒川守在门外,静静地听房里每一丝动静,寂寂地看夜空斗转星移,直到东方天白。
第二天,千娆醒来时天已大亮,阳光明媚。经过一夜的休憩,在这天明之时,心中的郁闷似乎不再那么强烈了。
她梳洗齐整,开门出去,只见宣沛已笑嘻嘻地等在门外。见了他,千娆心中开朗不少,两人无声地打个招呼,一起往厅堂去。
厅堂里人已到齐,正上着早饭。
千娆径直走到叶寒川身前,冷冰冰凶巴巴地问:“什么时候走?”
龙嫣、武妍正热乎地上着饭,听到这一声,都十分扫兴。林苏苏更是一个犀利的眼神射了过来。而宣沛,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吃过饭就走。”叶寒川说。
林苏苏面露不悦。宣沛凑过来,说:“阿娆,你能说话啊?——我以后也同师父一样叫你阿娆吧。”
林苏苏愈加不悦,说:“怎么,一个个都会说话呀?装哑巴给谁看呢?”
宣沛惊觉穿帮,连连作揖,连说:“小子无状,小子无状,夫人海涵。”
林苏苏不悦地“哼”了一声。
几人尴尬地吃着早饭,林苏苏忽然说:“龙嫣,你跟着公子一起去,事了之后马上把公子带回岛上。”
龙嫣抬起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将叶寒川望望,点头应道:“是,夫人。”
叶寒川心知拒绝的话都徒然无用,干脆一言未发。
临行之时,林苏苏教龙嫣牵来了后院的马车,对叶寒川说:“从这里到惊奇谷,大概十天的路程,你快马加鞭,正好赶上十五,你送她进去便回来。从惊奇谷再回岛,十五天总也够了。下个月初一,我要在岛上见到你,懂吗?”
叶寒川十分无奈,应了声“好。”
林苏苏又不放心地嘱咐龙嫣:“你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公子,他若变卦,你绑也要将他绑回来,就说是我的吩咐,看他说半个不字?我今天就回岛安排布置,不要教我空忙空等。”
“夫人放心,”龙嫣说,“公子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准时回来的。”
辞了林苏苏,几人驾着马车上路。叶寒川持鞭,宣沛坐在一旁。千娆和龙嫣两人则在马车里无言对坐。龙嫣性子沉静,总是微微抿着薄唇,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叶寒川又只顾着赶路,驾马飞驰。而宣沛,他不便和两个姑娘家一起坐在马车里,坐在叶寒川身边又无话可说。因而一路上十分沉闷。
一日,几人驶至金鳞湖流域,千娆偶然拉开车帷,见东方水光粼粼,水天一线,不由望出了神。她看叶寒川快马加鞭,美景之下也不知放慢行程,暗暗不满,心想:他就是想早点甩开我,我可不遂他的愿。
她便问:“我们这是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