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年腊月三十。
昨日长公主殿下在东郊外的英勇事迹,只大半天就传遍了帝都邺水城。
从前都说那长公主一介女流,却偏要跻身朝堂,争权夺权,还专横无度,之前掌掴许贵妃一事更是让她坐实了这一点,却不曾想,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这个专横无度的殿下不仅冒着风雪去东郊为一个普通的樵夫做主伸冤,还在遇到刺客时临危不乱,英勇无敌,一簪便将刺客毙命于当场。
彼时在昭阳殿里,刑部的刘尚书一早天还未亮便被一道圣旨传入宫中,如今各家各院都在阖家团圆,偏只有他站在这昭阳殿里,听他们的皇帝陛下数落责罚。
数落责罚的原因,自然是昨日监管不严,护驾不力,致长公主殿下于险境。
其实刘尚书心里冤枉得紧,他们昨日下朝之后便放假了,大理寺的人去东郊办案并未向他通报,更没人给他说长公主殿下也过去了。何况,他是刑部尚书,又不是长公主殿下的近卫,大理寺的事情也不归他管,只是如今那个大理寺卿顾少渊在长公主府养伤,皇帝陛下找不到个出气的,就拿他这个尚在京中的刑部尚书出气。
听到徐德海来报说长公主求见的时候,刘尚书真的是第一次对听到长公主三个字感到发自内心的感激和高兴。
白晏晏今日本是打算午宴要开始的时候才进来的,毕竟府里又多了一个病号,还是因为她而受伤不能回家过年的,她多多少少也该看顾一下才是,奈何一进顾少渊的房门便听他说刘尚书被传进宫中的,不用想也跟昨天的事情有关,白晏晏想想大过年的,她还是该来救这个可怜的尚书大人于水火。
“皇姐你有事无事?”见她进来,白宸轩便也不再理会刘尚书,只是几步上前去,拉了白晏晏的手,关切地问了一句,转身又吩咐徐德海去将太医院的院士给传进宫来。
不等徐德海出去,白晏晏便阻止了他,只是笑看着白宸轩:“陛下放心吧,我没事,就那刺客的身手,再练三年也不一定伤得了我。”
白晏晏说的是实话,她自小便跟着皇子们一起学骑射,墨鸦跟在她身边后,她便开始缠着墨鸦学武。墨鸦跟一般的武士剑客不同,他原是杀手,教的都是夺人性命的招数,白晏晏又颇有天赋,墨鸦的功夫,学了五六成,对付一般的刺客杀手,真的是绰绰有余。
“皇姐出门怎么也不多带些侍卫,连墨鸦都不带在身边,你这样要朕怎么放心?”白宸轩昨日自下朝之后便一直在宜春宫,是今早才知道昨日白晏晏在东郊遇刺的事情,当即便是又恼又悔,心中有火,一时有找不到人发泄,便将刘尚书传到宫中好骂了一通。
“昨日是我疏忽了,以后不会了,若是要走哪里,一定带上墨鸦。”昨日的刺客倒是白晏晏意料之外的,她当场杀了刺客之后,连查都懒得去查了,那个丢斧子的人,身手之差都不好叫她说出去这是有人派来杀她的杀手。
“今天过年,海晏阁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阿羽也进宫了,我听说这次你邀了沈家父子,不若我们早些过去吧,皇后应该在那边等我们了。”侧头看了一眼被晾在一旁的刘尚书,白晏晏笑着赔礼,“害得刘尚书大年三十还往宫里跑,本宫这便派人送一尊老夫人最喜欢的玉佛过去,聊表心意。”
刘尚书家的老夫人当年是宫中的女官,白晏晏幼时还跟她学过宫中礼仪,也算熟识,想想因为自己的过错,让他一大早的不能陪着母亲过年,倒要来宫里受训,心里自是有些愧疚的。
好在见白晏晏无事,白宸轩便也没了脾气,放了刘尚书回去,却推说有事,要白晏晏先去海晏阁,自己随后就到。
进海晏阁的时候,只见了沈樱时正在与身旁的男子说笑。
今日她穿了一袭明黄色的凤袍,凤舞九天,祥瑞万丈,在一袭长裙上勾勒得栩栩如生,头上九尾凤簪在她细微的动作下发出清脆的声响,面若桃花的脸上,是暖软的笑容,这般表情,仿佛又回到了她未出阁时一般。
她身边的男子穿了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形状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玉冠束发,侧容棱角分明。他微微低着身子在听沈樱时的话,偶尔唇边扬起一丝微笑,让他刚毅的线条变得柔和了几分。
白晏晏还未开口,那边的人已经察觉,沈樱时见到她时,脸上的笑容更甚,一把拉了身边的男子,朝白晏晏这边来。
“皇姐,这便是我那一去五年的哥哥,沈逸之。”沈樱时一心撮合他们,见她也早早地来了,自是心下欢喜。
“末将沈逸之,拜见长公主殿下。”一旁沈逸之不似他妹妹那般热情,只是抱拳俯身朝白晏晏作礼,再直起身子,目光淡淡望向白晏晏,如刀刻一般的脸上,没有半分情绪。许是上过战场的缘故,便只是这般站着,沈逸之身上也自有一种刀剑般的凌厉,让人有些望而生畏。
他藏得好,白晏晏这些年与那些人精儿似的朝臣们打交道,只一个眼神便可将人看得分明。面前这个看似恭敬的少将军,眼里分明是对她满满的不屑和鄙夷,而这份鄙夷,他是自小就有,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曾断绝过。
“五年不见,沈少将军长高了不少啊。”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沈逸之,白晏晏挑眉,笑得和蔼。
沈逸之比她大两岁,五年前白晏晏爬他墙头的时候其实十五岁的他身量也不算矮,只是白晏晏自小便比其他姑娘高挑些,站在还没长开的沈逸之跟前,竟是与他差不多。
听到这话,沈逸之眼角一跳,顿了一顿,才扯起一丝笑:“五年未见,公主殿下倒是没多大变化。”
“是说本宫还如从前般美丽动人吗?本宫记得从前沈少将军是沉默少言的性子,去云际城五年,倒是变得这般会说话,哄女孩子开心了。”看着他有些扭曲的表情,白晏晏只觉得心中舒爽,感觉就像终于报了当年他把自己打下墙头的大仇一般。
沈樱时看着这气氛跟她期待的有些不对,不由得微微皱眉,伸手悄悄拉了拉沈逸之的衣角。
先前与沈逸之谈起娶亲之事,沈逸之也没表现出抗拒之意,他是沈家的独子,十五岁从军,如今已及弱冠,这次又立了战功,是到了考虑成亲的时候,而在沈樱时和沈父眼里,最适合他的,便是白晏晏了。
虽说外间将白晏晏传得那般不堪,可是沈樱时与她相处的时日久,她知道白晏晏本不是那样的人,何况,沈逸之若是娶了她,沈家在朝野上下的地位将无人可及。
“父亲和母亲应该快到宫门口了,我先去接他们进来。”沈逸之不接白晏晏的话,只是转头跟沈樱时说了一句,又朝白晏晏作了个礼,便要往海晏阁外走。
沈樱时便也只好朝白晏晏歉意一笑,跟了上去。
白晏晏转身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出去的身影,沉沉叹了口气。
一旁伺候的笙歌见了,笑着上前:“沈将军这大抵是因着初次进宫,所以有些拘谨,久了,熟悉了便也好了。”
“他那不是拘谨,是太过自负,觉得我配不上他罢了。”白晏晏秀眉一挑,倒没什么伤感之色,“实在可惜了,当初瞧着还觉得一表人才,可堪重用呢。”
遥记得五年前,她正是爱翻墙的年纪,每每从其他贵族小姐们那里得知了哪家公子生得俊俏好看之后,便要带齐人马,扛着楼梯,去翻人家的墙头偷窥。
那年她一口气偷窥了数十家的公子,常常一看看一天,看得那些文静的,羞愤的小公子们要么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要么几日之后央着他们的父亲到先帝面前去告她的御状。
只有那沈逸之,第一次攀他家的墙头,刚冒出个脑袋,便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这边飞将过来。
受到惊吓的白晏晏手一松,倒是躲开了打过来的一枚拳头大的石头,却因为重心不稳,从墙头上栽了下来。
虽然下面垫了一群慌张的宫人婢子,可是十三岁的公主受了惊吓,惹得爱女如命的皇帝陛下很生气,后宫很严重,当日便勒令沈家削了一截围墙,还让沈逸之每日必须到院中练武,方便公主偷窥。
两人的梁子大约就是那时候结下的,京中年轻骄纵的公主和沈家俊逸美少年的风流事迹大约也是那时候传开的。
自那之后,白晏晏每日都要去窥上一窥,沈家还体贴地准备好了软垫和一干瓜果点心,小心伺候着。这一窥便看了近两个月,最后以沈逸之请旨从军,随父亲远去云际城而画上了句号。
众人皆说小公主是看上沈逸之了,毕竟从前再好看的公子,公主都不会去看第二眼,偏生对沈家公子就这般念念不忘,沈公子走后,还郁郁寡欢,再也不曾去爬别家的墙头。
然而当时才十三岁的白晏晏,的确是看上了沈逸之,不过看上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那一身武艺罢了。
简单点说,当时还没有遇到墨鸦的白晏晏,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瞧着那沈逸之把剑舞得如游龙一般,便觉得他实在是厉害,日日爬了墙头去看,只是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弄进灵犀宫给她当护卫,顺便教她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