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后院的几排房屋如今已是焦黑一片，刑部刘尚书看着那房中的残垣灰烬，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这些时日，是真的太倒霉了，什么事情都摊到他身上。
白宸轩和白晏晏来的时候，大理寺少卿司徒云也来了。
听说，这火是下朝之后起的，因为早朝后要选秀，官员们都早早放假回家了，六部皆设在皇城外院，与内宫隔了一道高墙，留守刑部的官员被人放到了，等发现火势的时候，已经该烧的都烧了个干净。
刘尚书早已跪在白家姐弟的脚边哭得老泪纵横，直叹老臣该死。
一旁司徒云倒是镇定些，拱手朝他们做了个礼。
“这刑部的卷宗，大部分在大理寺都有手抄的副本，”司徒云垂目看了看直起身子的刘尚书，有些迟疑，“只是，有些单独存放刑部的要案，只怕是找不回来了。”
这刑部存的要案，半数以上都是大理寺审的，卷宗存到刑部之前，大理寺要手抄做备份，只余了一些上头下了命令，只单存刑部的卷宗是大理寺没有的。好在那种案子也不多，而且那种卷宗多是永不调用的，所以烧了陈案阁，损失也不算大。
“老……老臣这便着了人去大理寺誊抄……”刘尚书都还跪着，就已经转身去命了文书去大理寺了。
“这件事情，刑部与大理寺同查，务必要尽快找出放火之人是谁。”白晏晏自进来的时候便面色阴沉，这一把火烧了那么多卷宗，虽说她早一步将顾浔的卷宗拿回去了，可是顾少渊不知道啊，如今她前几日才说他调不动卷宗，今日这刑部便被烧了，也不知道他知晓的时候，会作何想。
——
苏若璃先白晏晏一步回了长公主府，她须得在长公主府接受宫中管事嬷嬷的训诫，三日之后再入宫。
苏绍远不在府中，许越泽似乎也出去了，唯独对面的兰音阁里还有人出入。
苏若璃咬了咬唇，还是嘱咐身边的小丫鬟守了院门，推门进去了。
顾少渊倚在榻上，手上捏了一本古卷，却是看不进去分毫。
眼看着伤要好了，听说去宛州做州府的调令，白晏晏已经在着手叫人去办了，她是铁了心要将他踢出大理寺，送回宛州去。
“少渊哥哥。”怯怯地喊了一句，外间提裙上来的人一瞧见他，便泪流满面。
“郡主……”顾少渊忙放了手里的书，站了起来，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苏若璃提裙几步上前，突然就膝盖一弯，跪在了他跟前：“都是阿璃不好，管不住嘴叫少渊哥哥暴露了身份，害得你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若是她好好将心思藏上一藏，不叫旁人听了去，他的身份便无人会知晓。白晏晏说得没错，都是她害了他。
“郡主快些起来。”顾少渊伸手去扶她起来，他并不怪她，这身份，知道的人多了，他本也是害怕若是白晏晏最后才知道，会真以为他在她身边一直都是有所图谋。
“庭筠哥哥！”顾少渊才扶着她的手将她拉起来，苏若璃大哭了一声，顺势就落到了她怀里，她死死箍着跟前的人，仿佛一松手，跟前的人便要从她面前消失一般。
她不甘心啊，好不容易才找着了他，她却要入宫去做别人的女人了。
这么多年来，每每回想起那晚在王府后院的石桥边，他跟她说的那些话，苏若璃心里就仿佛化了蜜一般甜。
当初他们家在紫宸街上，苏绍远与几位异姓王爷交好，王爷们进京拜会皇帝，晚间便约了一起来苏绍远府上饮酒。
顾庭筠见着她的时候，她正坐在石桥边哭。
“你是阿璃吧，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有人轻声问，声音温柔如那晚的月光。
她抬起头，便瞧见了一个比月光还好看的小哥哥，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看着她笑。
“那……那东方华说……”她见着个美人，哭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那东方华说我长得太丑，以后都没人要，我以后要嫁不出去了！”
她那时候还小，常与白晏晏在一起，白晏晏那般自小就美到了骨子里的人，她日日瞧着，便也觉得自己逊色了许多，如今那东方华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说，她便真觉得自己是丑，只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听得此言，顾庭筠便笑了，伸手去替她擦眼泪：“谁说你丑，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
那动作叫她愣住了，直愣愣地看着他，只觉得他真好看。
“真的吗？你不是骗我的吧？”她有些不确定，若是她好看，东方华为什么那么说她，还不愿意跟她玩，“我不会嫁不出去的吧？”
“没有骗你，你是最好看的，东方华那臭小子是看你长得比他好看，心里不高兴，才这样说的。”顾庭筠替她擦了眼泪，拉着她站了起来，要带她回前院去找苏绍远。
“真的吗？那……那你以后愿意娶我吗？”那个时候，她只是觉得，他这般好看的人，若是说愿意娶她，那便是真的觉得她也是好看的，她便不会没人要了吧。
“嗯？”走了几步的人顿住了步子，垂目看她，眸子里星光尽撒，他温柔地笑，“你这么好看，我自然是愿意的，以后只怕是有多少王公子弟争着要跟你提亲，那时候，只怕你就看不上我了。”
“不会的，管他多少人来提亲，我只等你一个。”小手紧了紧，她也握住了他的手，坚定地承诺。
他大约真的只是安慰她的，哄她开心罢了，可是她却记了十二年，这些年再看多少人，都没有谁能有当初的他那般好看。
那晚他眼里落了星光，还落了她的心。
“庭筠哥哥，我说了只等你一个的，如今我怕是要失约了……”她伏在他怀里哭，染湿了他的前襟。
顾少渊的伤只是大好了，伤口刚结了痂，此刻被她一箍，裂开了些，他也只能忍着疼，抬了手，抱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道要将这小郡主怎么办才好。
“郡主，当初那些话，只是想哄你高兴罢了……”终于，他扯了扯唇角，淡声说道。
她都要入宫了，若是不与她说这些，她便要怀着不甘和遗憾去，他当初的确是见她哭得可怜，想要哄她开心，不过，这些时日也是为着她的一片情深感动。
他不想伤害她，也想让她幸福。然而，如今想要她幸福，大约只能伤害她。
“我……我知道，我只是……”他这般说，苏若璃早就料到，也并不介意，“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只想你知道，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她只想告诉他，她是真心的，真心喜欢他。
“我却从未喜欢过你，那日你唤我‘庭筠哥哥’之前，我都没认出你来。”按住苏若璃的肩，顾少渊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垂目看着她一双泪眼，“你可知这一声‘庭筠哥哥’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受伤便也罢了，我本可以安稳留在她身边，如今都因为你一句话，全部成泡影了。”
“你……”苏若璃身形一晃，往后退了两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你说的，是姑姑？”
那日她在长公主府门前质问白晏晏，白晏晏说他是甘愿做她面首的。当时苏若璃以为，白晏晏是想气她，亦或是，顾少渊是被逼的，可如今……
“怎么可以，她是你的杀父仇人的女儿啊……”苏若璃神情有些恍惚。
“我父王，是被奸臣所害，便是先皇杀了他，这与她又何干？”顾少渊抿了抿唇，顿了一顿才继续说，“我一直喜欢的都是她，那日行刑时，我能逃过一劫，也是因为她求情，从那时起，我便喜欢她了，我记不得你分毫，从前记不得，日后也不会记得。”
一席话，顾少渊说得颇辛苦，言罢，再抬头看苏若璃，她只是喃喃着不可能，不住地往后退去，眼看便要到了楼梯口。
顾少渊怕她摔下去，想要上前去拉住她，却有人从楼下上来，正好将退到跟前的苏若璃挡住。
“训诫嬷嬷已经来了，你还是擦擦眼泪快过去吧。”白晏晏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稳住，面无表情地说道。她进来的不早不晚，倒是正好将顾少渊的一席话听了大半。
“姑姑……”苏若璃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白晏晏，又转头看了一眼顾少渊，终也只是悲愤地推开了白晏晏，跑下楼了。
顾少渊垂目叹了口气，这样，她总该死心了吧？
“我只是想让她……”抬眼发现白晏晏还站在那里，顾少渊张了张口，解释。
“本宫明白，还要多谢你了。”白晏晏却没等他说完，只是点了点头。
苏若璃那心思，的确要在入宫前便早早断了才好，入了宫，做了皇帝的人，还一颗心思记挂着旁人的话，这辈子都再无幸福可寻，就如那沈樱时。
白晏晏言罢，顾少渊便也再无话说，只是看着她，不知她的来意。
“你的伤……”垂目看到白衣上晕开的血迹，白晏晏皱了皱眉，转头要去叫太医，临了两步，却又折回来了，“本宫替你换吧。”
换药这种事情，她没少跟着墨鸦和洛冰学，她如今是有话要告诉他，只怕等会儿来人给他换了药，她又没勇气说了。
白晏晏去外间拿药箱，顾少渊皱眉看了她片刻，终也也说什么，只是解了衣，半靠在榻上等她。
白晏晏下手轻，做的颇为小心，顾少渊垂目看着她专心的脸，有些恍惚。
他刚刚那些话，半真半假。他从前因着她的一命之恩，感激她，当初白晏晏不仅求先皇放了他，还叫了私下来放他的人给了他一枚玉佩，似乎是她身戴之物。大抵是想要让她拿去换钱花。
他没有换钱，一直带在身上，看着这枚玉佩，便想起当初她的一命之恩。他自小便知道，要恩怨分明，要恩仇必报，那是父王交给他的。
所以他来了帝都，他做大理寺卿，是为了找机会替父王翻案昭雪，那么多人以他的身份，以他的身世来挑唆他报仇，要将他拉拢。他一一拒绝，只因为他知这江山当初她带着那小皇帝守得不易，他要报家仇，却不能失大义。
他再见她是在朝堂上，他理案归来，上奏天子有冤狱，求天子下旨让他去平。那案子牵扯一个京中的官员，她与丞相意见相左，几番争执，他觉得丞相之法更为妥当，出言顶撞，被她罚到了长公主府上做护院，一做三个月。
真正喜欢上她大约是在她回府之后的那段日子吧，之前他那话唠师兄常与他抱怨白晏晏的辛苦和无奈，他听多了，也懂她的苦，怜惜她。
旁人都将她当长公主，当权倾朝野的监国大臣，惧她的权威，畏她的专横。独他将她的坚强与柔弱都看了进去，敬她怜她，想要替她遮风挡雨，想要给她一世无忧。
他次次言词大胆，那日在暖阁里甚至不顾僭越，亲了她。
她非但没有震怒，似乎对他的态度还越发柔和了。他都要以为，或许，他们真的能在一起了？
只可惜了，都是梦罢了，她曾说要一个能互相信任的人，她曾问他是否信她？
他如今想要信她，可是她却再也不会信他了。
“本宫今日来，是有几件事情要告诉你。”白晏晏一直专心换药，等直起身子来，见他望着自己，下意识地与他错开了视线，“你说你要随本宫一起去北陆，本宫准了。明日本宫便请旨，让你与本宫一起去送亲。”
“殿下，为何……”顾少渊一愣，为何她突然就变了主意？
“本宫这便告诉你原因，”垂目想了想，白晏晏终于又抬起了头，“今日刑部失火，陈案阁尽数烧毁，那……那卷宗……只怕是也跟着化为灰烬了。”
白晏晏想着，以其让他日后打听到，还不如现在她来告诉他。这才几日，陈案阁就突然失火了，白晏晏总觉得，这事情与上次他遇刺之事有关，为保他安危，所以打算带他一起北上。
“什……什么……”顾少渊眉目一狰，盯着白晏晏，一脸不敢相信的模样。
“你……你听我说，今日因着是选秀，所以朝中官员放了假，等选完秀我们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守值的官员被打晕了，那活也已经烧尽了……”白晏晏垂头，有些不敢去看他，“我也没料到发生这样的事情，你……”
她又能劝他什么呢？他一心想要翻案，她一心想阻止他翻案，如今她的心愿达成了，可看着他这般情形，她却是半分都高兴不起来。
顾少渊仰躺在软榻上，抬手捂着脸，不再言语。
竟然被烧了，那卷宗若是烧了，那么这宗案子便再也翻不了了，他永远都是罪臣之后，他的父王，永远都是通敌叛国的罪人，他的家族，要永世背负这样的罪责。
他费尽了心力，如今所求的一切却被人付之一炬。这，竟然是老天都不帮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