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王苏绍行的封地在澜州，西临宛州，东临广阔的南泽，是天启最南之地。他虽姓苏，却与青州苏家无甚关系，只因着苏绍远与他名字只差了一个字，每次人们说起他们其中一个的时候，都会牵扯上另外一个，一来二去，苏绍远年轻时又是那般好事的性子，倒是常请了苏绍行和他的父亲苏墨到府上做客，白晏晏便是在那个时候见过苏绍行的。
苏绍行与白薇薇的婚事，是先皇一早便定下的，其中缘由，白晏晏当时也还小，不甚清楚，只隐约知道当初似乎是才十岁的白薇薇自己去求的。
白晏晏这个比她小几个月的妹妹，这么些年，似乎也只有那一次颇为大胆，那般小的年纪，就求了先皇给她赐婚，还不知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竟然说动了先皇。
两年前先皇驾崩，白宸轩登基，适逢国丧，按理说白薇薇是不能出嫁的。却不想那丫头披了凤冠着了一袭素服，在昭阳殿前跪了一天一夜，只求能去往澜州，甚至都不介意出嫁没有送亲，没有婚宴，不能拜堂。
她这般便也罢了，来朝贺新王登基的镇南王也刚巧在那一天直挺挺地跪在皇城外的西直门前，求娶白薇薇。
那时候白宸轩与白晏晏都为着前朝后宫诸事忙得头昏脑涨，自然是不想再乱上加乱的，既然白薇薇不觉得委屈，白晏晏便准了她随镇南王一起回去。
没有仪仗，没有十里红妆，她就被一顶软轿送出宫门，上了镇南王府的马车。自那之后，白晏晏已是两年未见白薇薇。
想想也耽误不了多久，白晏晏嘱咐了送亲的仪仗继续前行，去往定下的行馆休息，自己只带了墨鸦，轻装骑马，往骊山行宫去了。
凤栖城往北便是瀚州，是北安王的封地。中间隔了一条云水河，划开了南北两界。
骊山上草木葱荣，白晏晏打马走在前头，目光落在满目苍翠里，眼神没有焦距。
“属下看那鸢时不简单，殿下一路带他随行，真的没问题吗？”这一路过来墨鸦都守在顾鸢时的马车外，越想越觉得车里的人可疑，此番终于能再到白晏晏身边，不由得开口提醒。当初鸢时还在府中时他便觉得这人有些城府心机，撵也撵不走，好不容易闹了这出，本想着大抵这辈子他都再见不着白晏晏了，却不想一转头白晏晏竟然要带他同行。
“这么些年了，我一直未曾问过你，那晚为何要背叛？”墨鸦的声音将白晏晏的神思拉了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墨鸦，却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抛出一句。
“背叛？”墨鸦微微一顿，才想起白晏晏说的是四年前那个他为了救她，背弃同伴的夜晚。
白晏晏之前从未提过此事，墨鸦还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问起。
“那一次，我们的任务，是暗杀凰羽公主。”墨鸦抿了抿唇，缓缓道来，“这是天网建立以来，这么多年里第一次要进皇城完成的任务。杀的，还是皇室血脉。天网的阁老很重视，派的都是顶尖的杀手。”
当年，他作为天网的第一杀手，是那次任务的执行人。
他当时详细看过这个公主的资料，除了受皇室隆宠之外，这个小姑娘似乎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他不明白为何有人要杀她，不过他也不在意为什么，他的任务不过是杀人拿钱而已。
在遇到那个暗夜里张惶逃跑的少女前，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会这样杀人拿钱，做天网诸阁老手中那柄最锋利的刀。
“我带着他们潜入皇城，很容易便找到了你所在的灵犀宫。”那一夜的情形，墨鸦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我本以为，杀你这么一个小丫头，只我就足够了，派其他人来简直是绰绰有余。可是，在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阁老们安排七杀随我一同潜入皇城的用意。”
“他们知道我的底细，便也一早就知道，我若见了你，必然会心生叛意，七杀随我一同前往，我们所接的任务却是不同的。”他的任务是暗杀凰羽公主，而其他人的任务，却是在这场暗杀里，杀了他。
“第一眼，我便认出了你。虽然当时还带着几分稚嫩，可是你那张脸，像极了你的母后。”墨鸦缓缓叹了口气，“昔年我落魄无依，差点冻死在官道上的时候，是你的母后赏我饭吃，带我去宛州，救我一命。”
那时候他不过是路边一个将要冻死的小乞丐罢了，他是孤儿，被一个老乞丐养大，那年冬天雪特别大，老乞丐没能熬过去，死了。他沿路乞讨了几日，终于撑不住饥寒交迫倒在雪地里。
奄奄一息之际，他瞧见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了不远处，他看见一个没得跟天仙似的少女在仆人的簇拥下撑伞来到他身旁。
她没有像其他富贵人家的人一样嫌弃他又脏又臭，而是亲自俯身去将枯廋如柴的他抱了起来，她给他饭吃，找大夫替他治病，一路留他在那宽敞的马车上，带着他到了宛州。
当时他并不知道青州苏家是什么人，也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未来的太子妃殿下，到宛州的时候，他的身子终于是全好了。他说要做牛做马报她的大恩大德。
本以为自己以后大抵是留在这个仙女身边当一个仆人，却不想，她给了他第二个选择。
“你若是愿意，我可以留你在身边，苏家也好，白家也罢，都不缺你一口吃的。可是那样的话，你就要一辈子都做下人，看人脸色，仰人鼻息。遇到不好的主子，还会不拿你当人看。”一袭锦绣织花的狐裘簇拥着粉妆玉砌的美人儿，少女的分外认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他，“或者，我送你去一个地方，你学好本事，日后靠自己的本事活命，靠自己的本事赚钱，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活得堂堂正正，不用再这般卑躬屈膝。”
之后他便被少女派人送到了山里，拜在了玄机老人的门下，学成下山后，又阴差阳错进了天网。可是，那么多年里他都不曾知道，当初那个救了他一命的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直到那夜他看到了灵犀宫里的白晏晏，那张与当初的少女有着九分相似的脸，回想起当初那少女言语间的种种迹象，他终于明白，自己此番要杀的对象，竟然是恩人的女儿。
那晚他拼尽全力，杀了其他七人，护了白晏晏一命，也护了自己一命。
在听到苏如卿已经死了七年的消息的时候，墨鸦微微有些失望。这么多年了，到最后，他依旧没能告诉她，他终于是能像她当初说的那样，凭借自己的能力活下去，不用再仰人鼻息。
虽有遗憾，不过他还是选择留在了白晏晏身边，既然不能守护苏如卿，那么，便替她守护她的女儿吧。
“你背叛组织，护我至今，便是为了报恩吗？”四周景色秀丽，前方行宫的轮廓隐隐可见，白晏晏勒住了马，转头看墨鸦。
母后从未提及过此事，不过在白晏晏的印象里，母后那般温婉又热心肠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很正常之举。她没想到，当初母后的一个善意之举，竟然也算是救了她一命，还让她遇到了墨鸦这么厉害的人。
“苏皇后于我，不仅仅只是在雪地里救了我一命，在遇到她之后，我才真正明白我是谁，我能做什么。明白了我与周围的人一样，她让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旁人卑躬屈膝只为讨口饭吃。”墨鸦望着那张如今已是十分相似的脸，淡淡笑了，“苏皇后当初本是可以随意打发我走，或者留我在苏府当个下人。可是她没有，她给了我选择的机会，让我选自己要走的路。若无她，也没有今日的我。”
言罢，墨鸦又摇了摇头，看着白晏晏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其实，如果没有你，我大约也无法成为今日的模样。”
若不是遇到了白晏晏，他这辈子大抵都是做一个杀手吧。当初苏如卿告诉他，让他用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他旁的没学会，倒是颇有习武的天赋，玄机老人毕生的绝学他学了八成，之后又跟着其他刀客剑客胡乱学了两年，最后被天网看重，招去做了杀手。
在天网一年的训练里，他软弱的一面被完全抹去，在杀光了周围的同伴突围而出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杀人不过手起刀落，已然麻木。他曾差点死过一次，所以他很惜命，他自小看尽人间冷暖，对周围的人颇有戒心，便刻意疏远，所以无牵无挂，杀起人来，没有半分犹豫。
“当初我跟你说，是你救了我，这句话是发自肺腑。”想起过往种种，墨鸦眼中有几分痛苦和挣扎，“若非你，我即便稳坐天网第一杀手的宝座，也不过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只是他们杀人的工具罢了。若是一直那般下去，苏皇后知道了，定然会失望之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