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未央宫中药香萦绕。
沈樱时近日嗜睡,昏昏沉沉醒来时,正瞧见茶桌旁的洛冰正在用膳。
“娘娘,可要起来用午膳了?”一直守在床边的沉星瞧见沈樱时醒了,忙上前来扶她起身。一边落月已经出去吩咐人布膳了。
“本宫与师兄一道用便好了,你们都退下吧。”起身也觉得有些虚晃,刚拿起筷子的洛冰上前来将她扶住,坐到了桌旁。
沉星有些不放心,留到最后也不见沈樱时唤她留下,便只能不情不愿地出了内殿。
“娘娘不需要人伺候用膳吗?”洛冰也不客气,等人都退下了,径自拾了筷子吃饭。
“师兄,别再对我用安神散了,睡得太多,也伤胎儿。”沈樱时也不在意,替自己添了一碗汤,叹了口气。
“真伤了胎儿,那不是如你所愿了?”手里的筷子又放下了,洛冰抬眼看沈樱时,语重心长,“我不懂你们的算计,可是,腹中的孩子何其无辜,你怎忍心将他牵连其中?”
“师兄……”沈樱时微微一愣,似是没想到洛冰会发现她之前是故意为之,转念又笑了。他是她的师兄,她的所作所为能瞒过太医院的一众太医,却断然是瞒不过洛冰的眼睛的。
“你我皆是医者,你瞒得过旁人,可是体内那一抹还未完全拔出的落魂香却瞒不过我。若无此为药,你的孩子哪里能那么容易出现小产的征兆。”洛冰沉叹了口气,他明白沈樱时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大义,却从未想过,她能如此狠心,竟然对自己的骨肉下手。
“你既然知道我是故意为之,却又为何不肯顺水推舟,帮我一把?”沈樱时的眼中带着几分凄哀,唇角却是扬起了笑,“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了,师兄应该是与我站在同一阵线上的才是。”
“我是医者,师傅曾说过,医者仁心。我来帝都,我长留于此,不是为了和谁站在同一阵线上,我是来治病救人的。我不能如你们这般狠心,可以放任一条鲜活的生命流逝而不施以援手。”当初他拜在医仙薛凝紫门下,为的就是学得一手治病救人的好医术,让世间少一些疾苦,答应留在帝都也不为其他,只因着帝都有病人需要他医治罢了。
在他眼中,人命都是一般金贵的,并无什么身份派别之分。
“既然如此,白晏晏身上的毒,师兄又为何要隐瞒至今?”沈樱时扬眉冷笑,一句话,便问得对面的男子身形一顿。
“师兄说自己医者仁心,可为何一年前你我看出端倪时,你未曾及时告诉她,她早已中毒多时?”看着被自己戳到痛处的人,沈樱时的话里更添了几分快意。
白晏晏身上有奇毒,这是一年前她经洛冰提点后发现的。这种慢性毒药寻常人很难察觉,若非他们二人当初在神医谷时皆研习过此毒,怕也只能等白晏晏毒发之后才能知晓。
当时沈樱时第一反应是将此事隐瞒,一来她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她想静观其变;二来这奇毒牵机引与神医谷多少有些关系,她怕说出来之后,连累神医谷。想来,洛冰不说,也是因为这第二个原因。
“既然是毒药,必定能有解毒之法,这些年我一直在瑞康王身上尝试,此番若是事成,我配出了解药,到时候再告诉她也不迟。”洛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说话间已经没了先前的底气。
“我与她相交多年,知道她最忌讳的是什么。当初你我初发现时你未曾告诉她,而是拖了这么久再说,她必然不会感激你的。”白晏晏的性子,沈樱时自觉还是能摸透几分的,“你可知,待你说出真相那日,便是你命丧她手中之时。”
“我做之事,皆是问心无愧,我只想救人,别人想要杀我,那是他们的事情。”洛冰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的师妹,默了默,终于冷冷说道,“娘娘身子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以草民的身份,不宜继续留在宫中。只盼娘娘日后好生调养,保腹中孩子万全。”
“师兄这便走了,不怕我再出什么意外吗?”他突然说要走,沈樱时知道是自己惹他生气了,也一起站了起来。
“你若执意不愿留他在世上,我便是时时刻刻守在这里也无法阻止你。”洛冰停了步子,只是转头看着沈樱时,俊逸的眉微蹙,“只是,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你自己做便也罢了,下次莫要再牵扯其他无辜的人了。”
“无辜的人?师兄在说苏若璃吗?”那一瞬,沈樱时突然明白了,明白这几日洛冰不眠不休,苦守在未央宫要替她安胎护胎是为了什么。亏她还真以为自己这个师兄是关心她,是真的觉得府中胎儿无辜,到头来,却是为了旁人,“师兄这般尽心尽力,只是为了让那苏若璃脱罪吗?我听说之前苏若璃是住在长公主府的,前些时日师兄经常出入长公主府,原来是为着她吗?”
“还是,师兄护她,是受人所托?你这般尽心竭力,只是不想叫那人失望罢了。”沈樱时突然觉得很挫败,旁的便也罢了,眼前这个可是与她一同学艺,当初还因为她的挽留,毅然放弃神医谷谷主的位置,留在帝都的师兄啊,这才几年,他竟然已经不再向着她了。
“只是可惜了,她心中牵挂的,从来不是师兄吧。”她当她是挚友,这些年不管是宫里宫外,她没少受她照顾,她们之间,本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只是越是这样,沈樱时便越觉得,白晏晏是她心头的一颗刺,不管是留下还是拔除,都叫她心痛。
“你如何揣测,那是你的事情,只是若是你再以此害人,便别怪我不顾同门情意,将你用落魂香之事禀告陛下。”看着笑得刻薄的女子,洛冰叹了口气,丢下一句话,转身大步出了未央宫。
这才入宫两年,她竟然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
——
也只是请人去昭阳殿通报了一声,洛冰收拾了自己的药箱便往宫门去了。
如今已是初春,微风习习里带着点暖意,吹在脸上格外轻柔舒服,然而洛冰的心情却是沉重的。
沈樱时说得没错,当初他们刚发现的时候未曾及时告诉白晏晏,便已经错过了坦白的最佳时机。且不说此番他研制解药之事成与不成还是未知,即便是他研制出了解药,他又如何去解释,当初的隐瞒不告知?
他一直都没有害人之心,只是当初错过了时机,一步错,便步步都错了。
一路走,洛冰只觉得这步履越发沉重了。从前听人说伴君如伴虎,这些年他一直常伴在这些皇亲贵胄身侧,今日还是第一次生出这般恐惧的心思来。
“姑娘!”他正叹息自己的处境艰难,抬眼却见着太液池旁一袭素衣白裳的女子身形晃荡,仿佛大风一吹,便要坠入池中。他顾不得多想,几步上前去,一把扣住了那女子的手臂,将她从水边拉开,“太液池水深寒重,姑娘还要多加小心才是。”
言语间,这才看清了身形恍惚,面色惨白的人的脸。洛冰微微一愣,随即俯身跪地:“草民洛冰,拜见苏美人。”
“洛神医……”苏若璃垂目看着跪在跟前的人,她之前住在长公主府上,与洛冰有过几面之缘,如今终于是见着故人,她终于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就在洛冰面前,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知道她为何这般,洛冰一时间倒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眼看四下竟也没带个伺候的人来,便也不敢贸然离开,只能跪坐在那里,由着她哭。
自醒来之后听到琉璃被杖毙的消息,苏若璃已经哭过好几次了。琉璃在她身边伺候多年,一直细心体贴,苏若璃早就当她作自己的亲姐妹一般。那日太液池边的事情,本是皇后有些要害她们,如今却叫琉璃落得这般下场,她是又怒又恨,偏偏皇帝让她留在灵犀宫静思,那日之后再也没来看过她,她连个喊冤的机会都不曾有。
更何况,之后还听到了苏绍远启程回青州的消息。那一瞬间,苏若璃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天地万物抛弃了一般。
哭了几日,自知伸冤无门,想想前后种种事情,她只觉得再活下去也是折磨,这几日天天着了白衣素服来着太液池边,今日终于攒足了勇气想要一死了之,却又被洛冰撞个正着。
再见故人,苏若璃如死灰的心里终于生出了几分委屈和忧伤来,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洛冰面前委屈地大哭。
“美人还是快别哭了吧,大恸伤身。”等她都哭得差不多了,洛冰这才取了腕上的一方锦帕,递到苏若璃面前。她的遭遇他都明了,所以明白她此刻的心情。洛冰也算庆幸自己来得及时,救了她一命。
“洛……洛神医,我……琉璃她……”苏若璃已经止住了悲恸的情绪,还带着几分哽咽,紧紧攥着洛冰递过来的锦帕。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苏美人日后在宫中,还是不提为好。”不等她说完,洛冰率先开口打断,不管苏若璃有多委屈,此事已经成了定局,她说得再多,都只会给她自己招来祸患罢了。
“可……可是……”苏若璃被他一说,微微一愣,随即又是泪如雨下,伸手去抓洛冰的衣角,“洛神医,我……我不想待在宫里了,求……求你了,带我出去吧!”
苏若璃是后宫的妃嫔,洛冰与她这般说话本就已经是越矩之事,此刻见她要来抓自己的衣袖,洛冰慌忙起身退开。虽然他知道苏若璃这般只是悲痛无助之举,可是这是在御花园,若是被旁人看去了,指不定又要给他们定个什么罪名来。
“你……你们都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你们将我送进来,只由着我自生自灭!”被洛冰的动作吓了一跳,苏若璃先是一愣,随即又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说是谁呢,这青天白日的在这里鬼哭狼嚎。”洛冰还未想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做才合适,却听得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言语间,人已经到了近前,“这不是苏家那个爱哭的丑丫头吗,这么些年不见了,爱哭的性子没改,却是不知,这样貌有没有变好看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