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青江的江堤,耗了五天五夜,五千镇州府兵,终于填补完毕。
这几日宛州又下起了雨,竹山行宫中的诸人都颇为担忧,虽然沿岸受灾的百姓都尽最大的可能遣往临近其他城市和村落,可是这雨若是继续下,只怕玄青江周边的住户都要全数遣走才行。何况,沿岸多河运重镇,若是再次决堤,只怕损失惨重。
“工部已经着手梳理河道之事了,好在雨虽多,却时不久,也不大,想必也不会再来一次水患,殿下且宽心些。”雨一起,便有了凉意,刚从览碧城回来的顾少渊刚收伞便瞧见站在廊下的白晏晏,知她担忧,去也心疼她在此受凉,“这是今日城中统计的灾民情况,殿下进殿一阅吧。”
白晏晏垂目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奏报,点了点头,随他入殿。殿中宽广,却是无人。
“今晨西坊房屋垮塌,送来了许多伤重的百姓,洛冰他们那边人手不够,我便叫笙歌她们全过去了。”
前几日白晏晏身边还跟着笙歌和其他两个侍婢,只是今早事出突然,西坊的房屋本多破败,迫不得已才全部征用来安置灾民,想来是这几日雨水冲击的缘故,有三间旧屋在今晨垮塌,伤了百十人,轻伤的都在城中安置,送过来的都是些伤得厉害的,洛冰和三位太医平日要照顾先前送来的灾民,又要应付今日之事,实在是缺人手。
“我一会儿再去西坊看看情况。”听此消息,顾少渊也蹙眉。他这几日常在览碧城的巡防营,今日一早便在东坊安置新迁来的灾民,如今才听到这样的消息,后悔自己回来之前没去西坊巡视一圈。
“魏大人在那边,想必也没什么大碍,你几日未休,今天下午便留在行宫中休息吧。”白晏晏却只是摇了摇头,在桌前坐下,斟了一杯微凉的茶水。
顾少渊终归是在览碧城做过一年通判,这几日城中需要安置的地方多,他与魏端和徐通判一起,在览碧城忙得团团转,还要每日往行宫送奏报,不过数日,眼看着人都瘦了一圈,一双眼下都是乌青,白晏晏实在有些不忍。
何况,殿中只余了她一个,洛冰三令五申就是不准她去帮忙救治灾民,她独自待在这大殿里,什么忙都帮不上,一个人实在是心慌,也想顾少渊留下陪她。
“西坊出事了,只怕魏大人一人忙不过来,微臣还是去帮忙的好。”顾少渊见她面色一沉,有些不忍,“殿下在此忧心也多伤神,不如随微臣一起去西坊看看吧。”
白晏晏早就想去览碧城了,偏偏户部侍郎和魏端他们三跪四跪,天天嚷着万望殿下保住凤体,白晏晏只怕和他们争执久了耽误救灾,便也应了不出行宫,让他们安心。只是日日在这行宫等着,她这个赈灾主使当得也没什么用处,不让出门,还不如回京。
“我若去了,遇到魏大人,只怕他又……”这几日的相处,白晏晏才发现,当初她是错怪了这知州大人,他先前百忙之中还命人打扫宫院,迎她来住,不是落井下石,陷她于不义,而是先前忙昏了头,只想着长公主要来,城中无处可住,便安排了竹山行宫,却忘了之前关于她的传言。
后来听得白晏晏直接将知州衙门全部搬到了竹山行宫,他还连连称赞了几天。
白晏晏素来不怕如许博那般敢和她一争高下的老臣,偏偏如魏端这种实心眼,她说也说不得,只怕不按他的意思来,他不跟她吵,只说自己失职,要这般那般来赎罪,直逼得白晏晏听话了才肯罢休。
“你去帮忙吧,我留在行宫,给陛下写折子。”想想她也不愿看到魏端在大街上痛诉自己失职,白晏晏叹了口气,放弃了出巡的想法。
“西坊那么大,哪能一去便遇到魏大人了。殿下换身衣服,我们悄悄出去。”那魏端也是拿准了白晏晏的性子,跟洛冰一起威胁白晏晏,一个不让她离宫,一个干脆连正殿都不准她离了。
这两日墨鸦受命去玄青江巡查了,他也一直未在行宫,想来白晏晏也是憋得委屈。
他只是知道他们的顾虑,只是白晏晏这般性子,日日忧心,若再不让她出去看看,只怕哪天真让她忧思成疾。
——
换了一身随侍的装扮,白晏晏与顾少渊策马离了行宫。
白晏晏如今也是见多了沙场染血的人,血染遍地,尸横遍野她都看过,偏偏瞧见城中灾民时,还是觉得心惊。
览碧城哪里还是从前那般繁华模样,商家客栈都没有再做生意,空出来的楼宇全数拿来安置灾民,城中的宅院多都紧闭,但凡有些家产的富人,要么早已去往他出,要么就是关了家门,闭门不出。
宽阔的街道上因为下雨,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
“能安置的地方,我们都安置了,好在这两日没有太多新的灾民涌入,城中安置之处还算够用。”顾少渊撑了伞与白晏晏同行,见她目光落在路旁的一座客栈里,伸手拉住了她,“晚点便会有官差来分发粮食,我们还是先去西坊看看吧。”
原本是须得尽快安置灾民而不是让他们滞留览碧城的,只是这几日又下起了雨,安置工作便停滞了,如今瞧着那客栈里挤满了无家可归,面容惨淡的灾民,白晏晏便觉心痛。
见她这般,顾少渊也只能叹气,如今他们在览碧城的主街上,为保通畅,主街上并未安置太多灾民,灾民全都集中在东西两坊,在这里的灾民们尚且还有楼宇可住,东西两坊已经搭起了营帐,如今连着几日雨,帐里帐外一片潮湿,更别说今早西坊的垮塌,也不知现在到底乱成什么样。
白晏晏心中也是挂念西坊垮塌之事,听他这般说,也不顾雨水了,抓了顾少渊的手腕,拉着他便往西坊去。
他们到西坊的时候,先看到的是在腾出来的营帐里处理伤者的顾鸢时。
他与许越泽一同南下,白晏晏本是想让他去帮洛冰他们,他却死活不愿意,在听到城中有轻伤者之后,便求着白晏晏放了他到览碧城里来,白晏晏当初还有些迟疑,怕他借此机会逃跑,如今见他这般,倒有几分感动。
“魏大人去州府衙门帮着分粥运粥了,这边垮塌的房屋还在清理,不过我瞧着只怕是住不成了,我们是不是要考虑在主街上安置营帐?”抬眼见了顾少渊,顾鸢时一面又低头替人包扎,一面说道。
东西两坊能搭建营帐的地方都搭了,只余了一条小道供人通行,虽说往主街上搭营帐也是个办法,可是若是这雨继续下,有营帐跟没有营帐,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第二批物资还未到,我们也没有多余的营帐了。”览碧城并非受灾的地方,第一批赈灾物资里,多的是药材和粮食,这几日已经分发宛州各地,第二批的物资里是遣散安置灾民的银两,听说这几日进宛州的官道多出塌方,要进宛州,从邺水城下来的队伍须得绕行,便又要多费些时日。
“州府库中可还有银两?恕我直言,如今连绵几日的雨,这城里有这么多人带伤,若不早些将人遣散,只等放晴升温,最易引发疫情,到时候这一城的灾民,只怕是……”顾鸢时直起身,叹气低言间瞧见了跟在顾少渊身后的白晏晏,他微微一愣,却也没道出身份,“依我看,还是先行遣散一些没有伤的灾民,腾出些地方比较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即便州府有钱,如今北出宛州的几条官道被堵死。往西去是澜州,前两日澜州奏报,他们也有几处遭了水患,只怕也是自顾不暇。”玄青江蜿蜒,自宛州过后往西入澜州,要说也遭了水患倒也有可能,“何况,现在这般情况,你叫他们拿了银钱走,他们只怕多有不愿。”
赈灾的银钱须得一次筹措,按地方一次发放,为的就是怕先后不一,引起灾民不满而暴动,若是按顾鸢时所说,先筹措一些分批发,只怕不能缓解当前所急,只会更加混乱。何况,能外迁的灾民,早在之前几天便已经陆续离开逃难去了,留下的多是真的无处可去的百姓,现在让他们走,他们又能去哪里?
“他们无处可去,你们无计可施,我也没有办法,只是若是真起了疫病,那就不是如现在这般安置灾民这么简单了……”顾鸢时越过顾少渊,去看白晏晏,“不过,你们不急,也有你们的道理,不是有洛神医在嘛,他医术天下无双,想来是什么都能治好的。”
“传令午后让魏大人和徐大人都回行宫商议此事,鸢时的话不错,这件事情,耽搁不得。”疫情的严重,白晏晏是知晓的,顾鸢时说出她心中一直以来的顾虑,为了避免瘟疫横行,即便是物资紧缺,无处可去,他们也必须想出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来。
“顾大夫,快,这里还有一个,我看伤得不轻,要不要往竹山那边送去。”顾鸢时刚想再附和白晏晏两句,却听得帐外有官差喊了一声,眼见两名官差抬了个人过来,他忙拂开身前的顾少渊,挽了袖子过去。
那人已经昏迷,额上干涸的血迹如今淋了雨,散开了一些,遍布脸上,更加可怖狰狞。身上的衣衫除却土渍也混杂了血迹,只怕是还有其他受伤的地方。
“先抬进来我简单处理一下,再让人往竹山送。”这营帐里药材不全,他也只能替他处理一下伤口。
见他要救人,那人似乎伤得还不轻,白晏晏也不想打扰他,叫了顾少渊要出去,想去巡视一番后,回去商量遣散灾民之事。
“这……”那边顾鸢时沾了水替伤者清洗脸上的血迹,擦了一半,却是手一抖,猛地站起了身子,转头没见白晏晏,急急追了出去,“两位大人,先别走,快过来看看!”
那边走出去几步的白晏晏和顾少渊听得他的声音回过头来。
“大人,你可得来好好看看!”顾鸢时几步上前,抓了白晏晏的手腕便往营帐里拉。
“怎么……”白晏晏一阵莫名,却在看到营帐里躺着的人时,瞪大了眼睛,随即挣脱了顾鸢时的手,几步山前去,伸手去探那人的鼻息,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快……快送竹山行宫,快……快叫洛冰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