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首辅并没有走，他缓缓走了两步，在稻草席上坐了下来，轻轻地展了下袍角，安然而坐，仿佛他坐的地方不是大理寺的大牢，而是在书房里。
牢房里发霉的味道似乎也被驱散了，仿佛牢房中多了几盏香茗，袅袅散发着清茶香。
齐首辅就那么端正坐着，火把的光带着忽闪忽闪的光影，将齐首辅的表情也遮掩了去。
良久，牢房里似乎只有风吹过，无声无息。
“夫人当真没什么话要同本辅说么？”齐首辅温文尔雅地张口。
回应他的是静默。
齐首辅身为狐狸精，刑部又有十二生肖，想找个越狱而出的逃犯，太容易了。
可齐首辅没让十二生肖寻人。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态，或许是觉得，这个女人不该就这么了却了性命。
逃了也好。
只是他没想到，还会再遇着她。
狐狸精的鼻子也不是常人能敌的。
齐首辅真切地闻到了许夫人的味道，并且她没有走。
大牢里，静谧无声。
良久，齐首辅轻叹了口气，叹息声幽然冗长，在空旷的大牢里，听得格外清晰。
“大理寺的这间牢房，没有那么坚固，毕竟是关押皇族宗亲的地界，那些人养尊处优惯了，随随便便一个牢房，便能将他们困得死死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你出不去。”齐首辅仿佛在对着虚空说话：“即便我知道你在这，也无济于事，大理寺的人不会信本辅的片面之词。”
大牢里仍旧安静，安静地落针可闻。
齐首辅轻笑了下，那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他缓慢站起身来，理了理袍子，往牢房外走去，声音低沉：“罢了，只当本辅错认了人心。”
齐首辅缓慢前行，人走到牢门前，刚要摘开铁索，就听得身后一低哑女子的声音：“对不住大人了。”
齐首辅没转头，就那么轻轻摘着铁索，仿佛没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般，淡淡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这是夫人自己的选择，夫人自己要做个苟且逃生之人，本辅无话可说。”
“然而……”
齐首辅将铁索解开，随手扔在一旁，发出难听的声响，像是在表达着他的不满情绪：“夫人逃都逃了，却又出现在京城里，出现在本辅面前，难道是想要告诉本辅，你功夫极佳，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不费吹灰之力？还是要嘲讽我大肃的刑房，可以让夫人如入无人之境？”
“我并无此意，只是欠姜小公子一个人情，这位静庶妃是姜小公子的长姐，这才……”
许夫人的话没说完，就被齐首辅给打断。
齐首辅轻笑一声，带着浅浅的嘲讽，眉间轻挑问：“所以夫人认为，大理寺，刑部都不能够秉公执法，不能为身负冤屈者昭雪？”
“我大肃什么时候竟成了这么个腐朽之国？大理寺，刑部两处，若干当差的，都不敌夫人一个了。”
许夫人沉默了下：“静庶妃应该是被人陷害的，有人想要趁此机会要了她的命，我本无意插手，是因为看到有人下毒，才出手相助。”
齐首辅负手而立，冷漠无言。
许夫人无奈地垂下头去：“无论首辅大人是否相信，我并无意给大理寺添麻烦，若是信不过首辅大人，我直接将静庶妃带走也是可以的，是因为相信首辅大人与刑部尚书大人，会替静庶妃洗脱罪名，才……”
“你信得过本辅？”齐首辅终于转过身，冷漠道：“你信得过本辅，所以你选择了越狱？”
若真的信得过他，怎么会那么逃走？
他堂堂首辅，处事八面玲珑，难道还不能救下一个她？难道还能当真看着她去赴死？那么些个死囚犯，哪个抵了她的命不成？
她想要去战场上，不过就是更名改姓的事，总归她也不打算在回京城里来，想怎么在边关杀敌不成？
越狱？
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做个死了都没人收尸的游侠？
许夫人愣了下，扫了眼他的神色，目光沉静，并非谎言：“我……我不知道首辅大人原本……”
原本要为她谋一条生路来着。
许夫人反应过来，垂下眼眸，冲着齐首辅行了一礼：“是我辜负了大人的好意，不过……如此也好，如今是我越狱，是我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至于让大人与刑部尚书大人，一并都牵扯到这件事情里去。”
齐老狐狸盯着许夫人看了半晌：“所以，你一个即将被行刑的死囚，从刑部大牢里消失不见，我和刑部就不用担责？”
许夫人无言以对。
“我当时以为皇上定要斩我立规矩，所以才会走偏，我只是不想就那么死在刀下。”许夫人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面齐首辅，语气坚定，“如今我救一个好人，杀一个坏人，都是赚来的，纵然有一日死了，也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遭。”
齐首辅冷着脸：“归根结底，夫人仍是觉得我这个当朝首辅是个庸才，救不了当救的子民，杀不了当杀的罪人。”
“即便是首辅大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的确有法外的缝隙，当杀的杀不得，当救的救不回，我来做这把利刃，有何不妥？”许夫人自来不是个好性子的，若不是看在齐首辅帮助自己良多的份上，也不会同他废这么多的话。
这会儿耐心告罄，她跟齐首辅本就是对立面的人，又何必费尽心思地非要同他达成和解呢？
“不尊法度，何以为国？”齐首辅看着许夫人明显冲外的脚尖，知道她要走了，忍不住道：“若大肃的百姓，各个都有样学样，觉得自己是这法外缝隙里的英雄，那这世道当如何？本辅以为许夫人不是那等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本辅以为夫人不是拘泥于小利小惠，目光短浅之辈，如今看来，倒是本辅错看了。”
“你走吧。”齐首辅拂袖往外行去。
齐老狐狸从大理寺的牢房出来，被外头的阳光一照，怒火也消散了许多。
他开始反思，他方才怎么能这么生气炸毛呢？
他本意难道不是好好给许夫人讲讲道理，给她一个新身份，让她去边关投军的么？
怎么就成了这样了？
齐首辅百思不得其解，有点怀疑，是不是有邪祟钻进了他的身体，让他不能保持他的温文儒雅。
“大人说得是，是我狭隘了。”许夫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齐首辅转身：“……”
许夫人站在阳光下，一身黑衣，目光从容又温和：“犯了法，自当领罪。”
她不该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
这世间上的人，杀人总不会无缘无故，谁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若是认为自己有理，就可以随意拿剑指人的话，那国将不国。
犯了错，领罚；犯了罪，领罪。
若人人都能这样想，自己承担自己该担下的罪责，那么……又怎么会有法外的缝隙呢？
是她错了。
齐首辅眼睁睁地看着大理寺的侍卫将许夫人锁起来，看着大理寺的侍卫将许夫人关进了死牢里去。
他觉得他这郁结之气，是散不了了。
在刑部，神兽据点，想遮掩什么，容易的很。
但这里是大理寺！
是越狱犯许夫人！
该有多少人盯着这人，盯着这案子？
镇远伯府的那些个族亲们，许家大都督府的那些族亲，辅国公府那个刻薄的夫人！
齐首辅长叹一口气，转身往刑部去，他得跟玄龟商议商议，这个要怎么办才好。
玄龟好吃懒做惯了，听齐首辅长吁短叹地将许夫人被押到大理寺的事情说了一遍，就开始磨牙。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京城里的鸡都兜不住你嘴了是吧？”玄龟破口大骂，“就你知道静庶妃是她救下的是不是？老龟我不知道？齐麟不知道？就你鼻子灵是怎么的？”
齐首辅这会儿后悔不迭，被玄龟喷了一脸地吐沫星子，都不敢哼唧一声。
“你得多闲得慌，才能在牢房里聊闲篇？生怕大理寺抓不着人，是不是？”玄龟咬着根牙签子，“你既然那么想要许夫人的命，那你就要去呗，干嘛还找老龟捞人？我捞不出来，你自己想辙去吧。”
齐首辅垂头丧脑地从玄龟那里出来，咬了咬牙，又去找了齐麟：“总不能真让许夫人这样的人被处以死刑吧？”
齐麟面无表情，继续整理安王爷的案卷。
齐首辅半天等不到齐麟的回答，狐狸眼一转：“说起来，许夫人大可以逃到京城之外去，若不是因为静庶妃是姜小公子的长姐，她想要还姜小公子的人情，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回京，再者若不是她出手，静庶妃恐怕已经被毒死了，所以这次，真论起来，是姜小公子欠了许夫人一个人情。”
齐麟依旧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写了案情分析，仿佛身边根本就没有齐首辅这个妖。
齐首辅深吸一口气，咬牙作死：“既然你也没办法，那我只能去找姜小公子，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了。”
齐麟终于挑起眉，看向了齐首辅，神色冷漠至极：“许夫人自己认了，犯了罪，当领罪，你现在就是把大理寺的牢门大开，她也不会走出来一步，所以，你找谁也无用，许夫人已经决定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