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台上，许夫人面色平静地跪在那里，许家军齐齐跪在台前，为许夫人送行。
许家军这几日也曾闹过，差点就闹到了宫里去，是许夫人临死前，见了他们。
齐首辅将那些许家军带去大理寺的牢房，是怀着私心的，他想，也许见着这些曾经朝夕相处，曾经用命护着她的人后，许夫人能够改变想法。
但是，许夫人面对许家军，只说了一句话：“你们难道忘了，大都督曾经说过的军令如山了吗？”
就这一句，许家军就散了。
或者说，是许夫人当时如大将军一般，冲着他们说这句话的态度，让他们都回了神。
军令如山。
在战场上，身为将士，你也许不知道将军在想什么？用的是什么样的兵法？
也许是瞒天过海，也许是空城计。
将军不会一个挨一个地解释给你听，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身为将士，只要听令就好。
不能，也不该去置橼军令。
将军如是，皇帝也如是。
齐首辅抱着一线希望，让学堂将许安送了过来。
许安到底是小孩子，又被别有用心的齐首辅灌输了许多不该有的想法，此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打哭嗝：“母亲……”
许夫人一愣。
许安自打过继以来，从来都唤她夫人，将她当做当家主母的那种尊敬崇拜，叫母亲，这是头一次。
许安很小的时候，便没了生母，觉得自己撞了天大的好运，成为了许夫人的继子。
他从来不敢肖想，自己能唤许夫人为母亲，在他心里，他连许念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但齐首辅说，若是他今天不喊，那许夫人就永远听不到了。
“母亲……能不能……不要死……”许安哭着说。
许夫人好半晌都没有缓过精神来，仿佛看到了许念少年时候的样子，仿佛是许念在喊她不要死。
她……
许夫人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将喉头的哽咽压制了下去，她面色平和，温柔俯视：“不能不死。因为母亲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所以将来你遇事前，要多思多虑。但也不要因为害怕结果，就畏首畏尾。错了便错了，吃一堑长一智，未必就都是坏事。”
许安打着哭嗝，点了点头。
齐首辅彻底地输了。
他看着许夫人，那女子眉眼间是旁人没有的洒脱大气，纵然这般形容，也依旧腰背挺直，甚至还可以冲他从容微笑。
有些人，你怎么说都不开窍，可一旦开窍了，你想拦都拦不住。
齐首辅垂下狐狸眼，想着，他大概又要破一次例了。
反正也不是没动用过妖力。
一回生二回熟。
玄龟和大理寺卿一并坐在上首，看着午时已到，扔下了斩立决的令牌。
许夫人温柔地看向许安：“安儿听话，现在转头，离开，别回头，勇敢地向前走，母亲会一直护着你的。”
许安大哭不止，他不是三岁孩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去，一步步向前……
许夫人身后的木牌被摘了去，刽子手灌了一口酒，喷在刀口上，高高地扬了起来。
齐老狐狸瞬间在手上蕴了妖力，在刀落下的那一刻，蓄力而出……
没……出去！
玄龟在齐老狐狸身上下了玄龟罩。
齐老狐狸瞬间变红了眼，他毕竟是妖兽，愤怒至极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妖力。
玄龟本来还觉得，这样对老狐狸有点不厚道，但见齐老狐狸那双通红的眸子，又庆幸起来，得亏听齐麟的，用玄龟罩将老狐狸扣了起来，不然被凡人瞧见，他们的首辅大人变成这幅模样，还了得？
这须臾间，根本容不得老狐狸有什么对策，他只能亲眼看着许夫人从容赴死。
老狐狸混迹人间万年，能被麒麟寻来辅佐獬豸，足以证明他的本事。
老狐狸虽然在麒麟和玄龟面前装得怂，可真论运筹帷幄，神兽未必敌他。他自认这么多年，除了狐族本身的天赋外，其他的东西，他也练出来了。
他这些年做任何事情之前，都已经设定好想要的结果，为了得到这个结果，他相对应地做些什么，他说的每句话都是为了挖坑，处处挖坑，让人防不胜防。不跳这个坑，就跳那个坑，他总是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即便面对的对手是玄龟或是齐麟之辈。
可这一次，他乱了分寸，输得彻底。
万年的狐狸精，自然知晓，他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一个被万人追捧，风流儒雅的首辅大人，喜欢上了一个寡妇，一个长得不美，出身卑微，却飒爽英姿，不卑不亢的女人。
他在她面前，保持不了理智。
会吵，会闹。
他太自大了，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即便是到了这最后一刻。
他在这一刻，才真切地意识到，妖与神兽的差别。
他第一次怨自己，为什么这么弱，为什么从前不肯去神兽界做小虾米，但凡位列神兽位，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结果，这个他不想要的结果。
刽子手下手迅敏，齐首辅看着人头落地，他也跟着跌坐在地上。
人群渐渐散去，玄龟解了玄龟罩，上前想要跟齐老狐狸说话，老狐狸根本不理他，凭空用狐尾化出扫帚来，小心翼翼地去扫地上的血污。
许夫人的尸身被许家军领了回去，老狐狸能守住的，只有这些血迹。
雪白的尾巴一点点收集，灌入玉质的小坛子里。
她对许大都督那般情深意重，纵是死，也要跟许大都督同葬，他不好违背她的遗愿，去动她的尸身，唯有这一点点的血，能属于他。
待老狐狸揣着玉坛失魂落魄地到了刑部时，他愣在了原地。
他想，他一定是伤心地傻了。
明明他亲眼看着许夫人的头颅被砍下，她又怎么可能，这么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呢？
一定是他疯了。
“多谢首辅大人，点破我的迷障。”那女子长长的头发束起，英姿飒爽，一身男装，拱手弯腰，行了一礼。
齐老狐狸愣住了。
玄龟摇了摇头，真是一个两个的都没眼看，他“啧啧”两声：“不是，齐麟这几天不对劲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变得……娘们兮兮的了呢？”
齐老狐狸看了看许夫人，又看了眼玄龟：“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明明亲眼看见……”
那……那斩首台上，不是假的人啊，那个被抬走的尸身，也不是假的啊，那……他这个玉坛子里的血也不是假的啊。
许夫人怎么会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同他说话呢？
所以，他是眼花了？
玄龟摇头叹了口气，扁着嘴道：“我方才在斩首台想要跟你说来着啊，那你不是不肯听么？”
“说什么？”齐首辅仿佛只有跟玄龟说话，才能感觉自己不是花了眼，而是真真切切地见到了许夫人。
“说，许夫人是真真切切的死了。”玄龟踱着方步，慢吞吞地挪到许夫人跟前，胳膊一抬：“介绍一下，你面前站着的这位，不是你认识的那位许夫人。这位！是渡劫归来，大彻大悟，头一个冲破人间七苦的四灵之一，灵蛇！”
“灵蛇？”齐老狐狸喃喃自语。
关于神兽界的事，老狐狸也有耳闻。
因凤凰渡劫失败，龙凤闭关养伤，女娲命獬豸为帝，寻麒麟以祥瑞之身担负人间天下。但麒麟当时那情形，女娲娘娘也看在眼里，是以要求上古神兽四灵一同下凡。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灵要镇守四方，才能保凡间稳固如初。
但这四灵毕竟是上古神兽，在神兽界颐养太久了，久到早已经忘了凡间疾苦，是以女娲命四灵于凡间渡劫，体会人间七苦。
玄龟就是玄武的底座，他和灵蛇合体为玄武。
齐老狐狸目光森然地望向玄龟，认真地计算了下自己和玄龟的战斗力。
论战斗力，他是没有胜算的，但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灵蛇这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人跟了这个邋里邋遢的老乌龟——
他觉得他还是打一架的好。
玄龟感受到老狐狸精的杀意，连连摆了摆手：“诶，诶，你瞧你这狐狸脑子，就爱多想，我跟灵蛇可没有半个鳞片的关系，她是她，我是我。她现在是即将赴任的镇北大将军。”
玄龟说到这个，咧嘴直乐：“你不那天在许大都督府跟我说，北边地动，需要老龟去镇守吗？现在灵蛇去了，你可以踏踏实实地继续做你的人间首辅，好好在人间浪了。”
齐老狐狸沉下脸来，看向灵蛇：“你……要去北方？”
灵蛇点了点头，微微扬了扬下巴，气场十足：“北方原就是玄武该镇守之地，是我顿悟的太晚，才导致了地动，我今夜就走。”
“地动不是玩笑，那边死伤过万，到处都是废墟，无论是人还是粮，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这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你擅长的是带兵打仗，就该去你擅长的地方，北方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民生。”齐老狐狸眼睛微眯，移到了玄龟身上：“这种要极入世，极亲和，极圆滑之人去办，才能办的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