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不比镇远伯府,东西藏得那么深,子鼠和巳蛇晚上去了一遭,就拿回来一份嫁妆单子,正是之前镇远伯府白明娇的。
两人才互换了庚帖,什么仪程都没走呢,男方的聘礼单子都没见,先见着了女方的嫁妆单子,而且是在男方府里头,这本就透着几分奇怪。
待这份嫁妆单子落到齐麟手里,齐麟打眼一扫,扫到十箱缕金丝绸缎。
“抓人吧。”齐麟说。
这十箱缕金丝绸缎,分明就是对应的那十箱金砖。
这要是搁在那个白啸身上,那必然是咬死了也不能承认的,但胡家人就不行了。
胡家这位老爷原本就是个小工匠,真真成为皇商,家财万贯,也不过就是这十来年的事儿,根本没有那么深的家底。
原就是商人,见着官老爷本能地低一截,都没用严刑拷打,不过一来一回地问上几句,用那十箱金银一诈,便问出来了。
胡老爷年轻的时候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个铁匠铺师傅,教导了几个徒弟,徒弟个顶个能干,即便是立户开了铺子,挂的也是尊师的名号,但凡胡家铁匠铺子里出产的东西都打得实诚,童叟无欺。
先是镇远伯瞧中了他这门手艺。
这胡家的铁匠铺说大算不得很大,不至于能担负兵部所有铁器;若说小,也不小,四个徒弟出去开铺子立户,加上胡老爷这一处,京城里有五个铺子,在京城里也算是数得着的了。
镇远伯府从胡家的铁匠铺要了一批长枪,是给府里护卫用的,拢共也没多少,三十六套,胡老爷想着既然是官家,日后说不得还要求着关照,卖个人缘也好,是以只收了个本钱。
交货的时候镇远伯亲自到他铺子里来,说他的东西好,又问起价钱来。
胡老爷在镇远伯面前,自然是不敢欺瞒的,从铁矿石说到人工,又说到力气,把这价钱是怎么算出来的,给镇远伯算了个明明白白。
镇远伯还真是跟胡管家说的似的,跟这位胡老爷“一见如故”,说胡老爷这样的实诚人,合该有更好的机遇。
镇远伯跟他说了个日子,让他那日把自己锻造的最好的兵器都摆在显眼处,胡老爷照做,那一天,恰好兵部侍郎从这儿避雨,就瞧见了。
事情特别顺利,起先还只是让胡家做一些小单子,但官家的小单子,在胡老爷这边也不算小了,最少的也要三百套起。
胡老爷打得是长线生意,他价格压得低,薄利多销,外头的人听闻,连宫里的兵器都有从胡家铁匠铺出产的,自然也都慕名而来。
是以,胡家用了不到三年,就真真起来了,银子也是越赚越多,宫里的单子也越下越大。
直到最近一回,南边不太平,几次谈的都磕磕绊绊的,有要打起来的趋势,所以兵部这一次定的单子也大,上万套。
上万套,户部没有先拨银子。
以前上千套的时候,户部之后再结账,也是有的,谁欠银子,宫里也不至于欠银子。
就是户部走手续繁琐,压得时间长,拖个几个月是常有的事儿。
胡家又盼着南边不太平,又怕南边真的打起来。
怎么说呢。
南边不太平,那必然先得备起东西来,兵器锻造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变出来的,总得容功夫,他就有单子可拿。
若不是急茬,兵部自己就运转的开,也就不用他了。
可万一南边真的打起来了呢?
户部的银子肯定先紧着战事用,他这边的银子能欠着就欠着。
这是上万套的兵器,他得要多少本钱砸进去?三两个月的功夫再结账,还能运转的开,若是一年半载的,他这么大点的铺面,怎么熬得起?
是以,胡老爷拿着这单子,就去寻了镇远伯。
他跟镇远伯的关系着实不好见光,是以胡老爷每回去,都是夜里去,后门进。
赶巧这一日,镇远伯正待客,是兵部的那位侍郎,胡老爷被请进去的时候,两人喝着小酒。
胡老爷倒也没多见怪,若不是镇远伯与这位兵部侍郎有关系,怎么会那么巧呢。
看破不说破,正好兵部正主也在,胡老爷就陪着一道喝酒,想着喝着喝着联络一下感情,让兵部给说和说和,先付他一部分定金,这事儿便容易得多了。
打着这主意,胡老爷陪酒陪得尽心尽力,镇远伯倒还好,兵部侍郎喝多了酒,就有点管不住嘴了。
他们合作了十余年,兵部侍郎和镇远伯就从里头捞了十余年的银子。
胡老爷为了做官府的买卖,将利润压得极低,兵部侍郎往上报的银子却不低,也不过就比兵部自己个锻造,少了那么一分利。
那价钱,让胡老爷一个平头老百姓扯着脖子喊,也不敢喊的价。
若他这边报个一百两银子,兵部报的数就得是一千两。
这里外里的差价全叫镇远伯和兵部侍郎给分了。
镇远伯想再堵兵部侍郎的嘴,早已经来不及了。
十箱金子都说出来了。
胡老爷这次是真气着了。
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事儿,就是这“童叟无欺”四个字,真说手艺精湛,他一个小作坊的,怎么也不比宫里的,只能说他打造的更偏实用耐用,宫里的还得讲究个端方大气好看。
胡老爷半辈子的骄傲,在这一~夜崩塌,从前跟旁人炫耀的,胡家立身之本,都摇摇欲坠了。
胡老爷受不住这个打击,也因着吃了酒,言语冲动,竟直言,这宫里的单子不接了。
镇远伯和兵部侍郎就指着胡老爷从户部捞银子呢。
怎么能就这么放了他去?
可胡老爷执拗劲儿上来,说这是欺君的买卖,真追究起来,他们一家子,连带着徒弟,都是要下大狱的。
胡老爷自己也有私心,他一个百姓,真没有这么天大的胆子,反正名声也已经打出去了,他铺子里的利,也都是从外头得来的,宫里这笔单子大,他犯不着勒紧裤腰带,把家底折腾个底掉,还提着心吊着胆。
借着这个事儿闹翻了也就得了。
可兵部侍郎不能答应。
兵部侍郎与镇远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一方面用从前的事情威胁,另一方面,镇远伯提出了与他共分利益。
但胡老爷胆子小啊,他本来是满腔热血,觉着自己在为国做贡献,不想一~夜之间,就成了国家的蛀虫,他不知道便也罢了,知道了,怎么也不能继续再做这个虫子了。
最后是镇远伯提出来的联姻,说是把之前的这利益,这十箱金银都给了他,作为他女儿的嫁妆,往后的事儿呢,胡老爷也别掺合,就还当不知道。
胡老爷心动了。
皇商真是几辈子也攀不上官宦人家的姻缘的。
胡老爷想要给胡家改改命。
反正就像兵部侍郎所说的,这件事情不被发现,怎么着都成,一旦被发现,即便胡老爷之前不知道,也必然是这其中被罚的最重的,怎么都是跑不掉。
胡老爷一咬牙,为着胡家后几代,终是决定冒这个险了。
本来事情顺风顺水的,但谁承想镇远伯突然间被许夫人一枪给挑死了,转眼间白明娇也自裁而死,本想等风声过了,去问一问镇远伯世子白啸,可尘埃一落定,白啸也进了大牢。
胡老爷倒是不愿意再跟这事儿有牵扯了,但架不住镇远伯府那还有十箱金银呢?
这白啸到底知不知道?
白啸进大牢又真是为了安王府什么郡主镯子的事儿?
怕就只是个名头。
胡老爷坐卧不宁,就怕哪天来拿人。
但一直没人来拿他,他又成日里心惊胆战。
谁知道这十箱金银被镇远伯给藏哪儿了?
胡老爷被这十箱金银给折腾的,实在是吃不下睡不着,又恰巧他夫人回来念叨了句肃顺侯府三姑娘的事儿。
若说如今跟镇远伯府还有些牵连的,还能找着的人,也只有这位三姑娘了。
胡老爷便顺杆爬,让他夫人探探口风,看能不能结这门亲。
这才有了后事。
这点事儿胡老爷一个正当年的七尺大汉,嚎啕大哭着说完,又说府里头根本没人知道这事儿,别说府里的人了,就是他也是去岁才知道的。
他自己还扛不住呢,自然也不敢跟外头人说。
还想着自己的儿子娶了白明娇,得了那十箱金银,这事算了了,他就是个铁匠,一切与他无关。
胡老爷哭完,这大半年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
他长出一口气道:“大人们想怎么罚就怎么罚吧,但这事儿真的跟府里人无关,也跟小人那几个徒弟无关,大人们要了我的命都成,但还请放过小人的家人吧。”
玄龟端着个大茶壶,跟听戏似的听了一晌午,咂摸咂摸嘴道:“十箱金子啊,镇远伯府要是有十箱,那兵部侍郎府上也得有十箱啊。”
一个小小的侍郎,比他官低两级,都能有十箱金子,他这里苦哈哈的,吃个虾,还得数着个头?
这能忍!
玄龟把大茶壶往书案上一放,发出“哐”地一声脆响:“我找兵部侍郎唠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