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大营,五城兵马司南营。
洛锦砚坐在帐篷中,耳听着外头无数精兵整齐而有力的步伐声,紧紧的握着拳。
“洛将军,外头这是,怎,怎么回事啊?”他身边,近卫首领茫然的小声不安道:“属,属下怎么觉得,这情况仿佛有些不对?”
“五城兵马司乃万岁爷的直属军,没得万岁爷的命令,谁都调动不得。更何况,如今这时候,大年下的,苏司卫他,他为何要调动大军?他,他,是要……”图谋不诡吗?近卫首领咽了口吐沫,整个人显得异常紧张。
“将军,咱们是不是要出去瞧瞧?今儿是您值营……兄弟们还等着您的号令呢?”他低声问。
“这……”洛锦砚迟疑着起身,掀起帐篷,向外看了一眼,眼神中的情绪极为复杂,犹豫而充满痛苦,张了张口,他似乎想说什么。转头看着正在等他拿主意的近卫首领,他咬了咬牙,似乎想下令整军,冲将出去勤王护驾。可猛然,妻子痛苦的眼神和女儿生无可恋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等等,看看情况。”他压抑着,仿佛从牙缝儿里挤出这几个字。
忠君爱国了一辈子,从来将永平帝视为‘天赐英主’,哪怕这位皇帝其实不管能力,还是人品都不怎么样,可洛锦砚却真真正正的是个‘忠臣良将’。
安陵候府虽然是开国武将起家,可第二代就转成了文臣,子弟从来都是正经科举,或者是捐官出身。就像洛锦文,他就是二榜传胪,当年的全国第四。而洛锦章,别看他这么没用,如此无能,却也是正经儿的三榜同进士。
——都是读书人的秧子,十年寒窗熬过来的。
只是,洛家这一辈三个男儿。洛锦砚却如基因突变了一样,明明不傻不蠢,小机灵很是有的。可读书上头就是不行,秀才,举人一块儿跟两个哥哥考的,可是到了进士这一块儿,连考三科,生熬了九年,却次次落榜,都快三十,两个孩子的爹了,还是白身一个。
当然,像安陵候府这样的门第,并不在乎养上一个,两个的无用之人,但哪怕像他二哥洛锦章似的,纯纯的,板上定钉的‘废物’,人家也是领着七品的官职,好歹有个差事啊。
洛锦砚也是嫡子,站出去并不比谁差,凭什么就要两个哥哥养着?他娶妻生子,堂堂男子汉,理应顶天立地,为妻儿争前程……所以,眼瞧着九年科举考不出什么结果,洛锦砚想了又想,最终决定换个思路——考武举!!
时下,因永平帝的偏爱,大晋国已经有了些文贵武贱的思想了。而且,安陵候府虽是军功起家,可这几辈儿也都没人去走那武官路线了。洛锦砚想考举科,做武官,洛家除了能保证他拼命得回来了军功没人能抢走之外,剩下的,就都帮不了他了。
像大晋国所有,有上进心的勋贵子弟一样,洛锦砚是自幼读书习武,且,他自身条件算是不错,一身马上功夫,不说独步天下,也算是小有所成。武举考的顺利,当科的武探花,以校卫之身去了边关,拼杀五年,九死一生,他终于回到了京城,在五城兵马司里,做了一个从三品的虎威将军。
这期间,安陵候府确实……没帮上洛锦砚什么忙,他的官职,他的一切,都是他拼命挣回来,以及有永平帝常识……
所以,对永平帝,洛锦砚真是从心里感激,真心把他奉为英主,尽忠效力。哪怕他并不是永平帝的心腹,五城兵马司中也有不少比他官职大的,可洛锦砚敢保证,在五城兵马司这些年,做为最接近永平帝,被永平帝直属的兵马,他绝对尽心尽力,没有半点玩忽值职的地方。
可是,就算洛锦砚已经这么努力了……可他的女儿依然受太子欺.辱,被永平帝玩笑般的指到东宫为侧,受尽了苦楚……
说实话,若不是‘有心人’将女儿的真实现状告诉他,他又叮嘱妻子去东宫强行逼问……洛锦砚都不知道,他的闺女,在东宫,在太子手下,竟然活成了那个样子。
他千娇万宠养出来的女儿啊,在家里一个指头都不舍得碰,连说句重话都要心疼半天,可到太子宫中,却被那般对待……洛锦砚得知了洛楚静在东宫的真正情况之后,两口子当真把肠子都快悔青了。八壹中文網
当初为什么要让女儿去选秀?要是肯冒点险,抱个病什么的,不就躲过去了!!哪怕,他们就算把女儿送出门去当个姑子,也比被太子那变.态折磨死强啊!!
可是,那变.态是太子,是大晋国未来的继承人,是洛锦砚想反抗都反抗不了的主子。想着,他们夫妻要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折磨死,却毫无办法,无论是洛锦砚,还是周氏,都像被剜了心似的。
——疼的没法儿没法儿的。
以为这辈子就要在悔恨中度过,守着伤心到卧病在床,仿佛老了十岁一样的妻子,陪伴着小儿子长大成人,用一辈子去怀念女儿。可没成想,那个告诉他女儿真实现状的有心人,会给他带来如此惊人消息……
说来,那人还是他的侄女婿呢……
容王府在京城是什么地位情况,洛锦砚并不是不了解,若说他那侄女婿有什么小心思……洛锦砚还真不是不相信。
到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愿意被人打着压着,憋憋屈屈的过一辈子。
当然,沈沧瑜具体要做什么?洛锦砚知道的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一件事,今天晚上,不管五城兵马司发生了什么事,他只需要管好他那一部分兵,让他们老老实实呆在营地里,就可以……让他的女儿从此免于被太子凌辱至.死的命运。
“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咱们是五城兵马司的兵,只听令于万岁爷,没有万岁爷的圣旨,咱们……都不要动。”无比艰难,却又坚定万分的说过这句话,洛锦砚咬着牙,掀开帐篷帘子,站到广场之中,将外头因苏司卫调动人马,而惊起不知所措的精兵们笼到一起……
开始给他们洗脑!!
这一晚,京城无数的地方,都发生着同样的事儿。甚至,在黑夜的掩饰之下,雪白的信鸽们带着秘信飞上天空,向那遥远的大晋国各地飞去。
它们的腿上,俱都紧紧绑着盖着朱红虎符印的沈沧瑜的秘令!
随着太子拉开的,残酷的夺嫡大幕,一直隐忍了十几年,被‘纨绔子弟’,被‘不似凡人’的沈沧瑜,终于渐渐露出了他真正的面目,开始了他掌权大晋的摄政王生涯。
甚至,后来慢慢的,如同洛楚尘所想的那样,更进一步!!
……
深冬的京城夜里,圆月高悬当空,冷风习习。繁星点点,乌云被吹散,满天的星光下,天空是深蓝如幕布般美丽的寂静。
在这样的夜中,天地仿佛都陷入沉睡。本应寂静安然,可是街上,铁甲摩擦的声音却阵阵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整齐传来,就好似大地都在颤动一样。
——透着一股子诡异的气氛,令人如此不安。
安陵候府里,一宿没睡的洛锦文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正院寝室里团团乱转,大冷的冬天里,他额上急的全是热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口中还切切有声。
一旁,许氏抱着两个人的小儿子坐在塌上,眼睛随着丈夫‘旋转’的动静左右摇移着,好半晌儿,转的脑子都晕了,才迟疑着问,“候爷,您这……”大半夜的不睡,起来转圈圈儿,您什么毛病?
她用眼神如此表达着,又低头瞧了瞧睡眼朦胧的小儿子,婉转的劝道:“这都半夜了,不管您有什么大事儿……咱明儿天亮了在说行吗?孩子都困得不成了!”
许氏实在是不明白,洛锦文好端端的犯了什么毛病?这一天感觉就不对,老脸腊黄腊黄的,脾气还莫名的又硬又冲,到了晚上就更不得了了,竖起眼珠子,非把大房的孩子们,不管男女,全招到正院儿来,谁敢反对一声,眉毛一竖,张嘴就骂啊!!
大房里,洛锦文的孩子,不论男女嫡庶,一共有六个。洛楚微出了家,洛楚宁在京兆府里关着,这两个闺女不算了!剩下的四个男丁,便是吴姨娘所出的庶长子和庶三子,和许氏所出的嫡次子和嫡幼子了。
如今,这四个孩子,最大的庶长子连媳妇儿都娶了,早就分了院子。剩下的除了年纪最小的嫡幼子,也都进了学,平素均住在前院,这好不秧儿的,洛锦文一下就把人全招到正院来,非要都住在一块儿,到真让许氏摸不着头脑了。
虽然正院面积是不小,哪怕这些孩子全挪进来,也没有住不下的感觉……但许氏身为嫡母,自己肠子起爬出来的住到身边儿,她是喜欢的,可是吴姨娘生的那两个……
有多远滚多远好不好?她根本就不想看见啊!!白天偶尔瞧一眼都觉得烦的慌儿,如今竟然还住到她的地盘上了!!想想就觉得难受到不行!!
而且,最痛苦的是,洛锦文竟然还把那些孩子全安排到她们夫妻的房间里,除了怀里抱着的小儿子,剩下的,包括吴姨娘那俩庶出,如今都在她外头的几个套间里躺着……要知道,平时那里住的都是守夜的丫鬟,甚至,有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躺一躺!!!
结果,现在呢,庶子和媳妇儿躺在她外间的塌上,还一躺就好几个……面对洛锦文的决定,许氏面上是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满,可心里就……那双紧紧抱着小儿子手臂,就能明确显示出她的心情了!
“娘,好疼啊!!”许氏的小儿子——才七岁的洛舒奕睡眼朦胧的含糊着嚷疼。
“哎啊,奕儿对不起啊,是娘不小心了!”许氏连忙松开手臂,仔细去瞧,发现果然把小儿子的手臂勒的泛了红,低头又心疼又内疚的连声道歉,又轻轻吹着,她道:“都是娘的错,娘给吹吹就不疼了啊!”
一边哄一边揉,好不容易将小儿子哄好了,她抬起头,撒娇中略带不满的对洛锦文道:“候爷,你瞧瞧,奕儿都困得不成了。还是让孩子们赶紧回去睡吧,又没出什么事儿,好端端拢到一块儿做什么啊?”
“你懂什么!!”洛锦文紧紧皱着眉头,低声斥着。心中烦乱不已,紧张的手都在颤抖。太子今日要在夜宴中起兵之事,按理,他并不应该知道,也没人告诉他。毕竟,失了内阁学士的职位之后,他在太子党里,早就被边缘化了!这般重要的事儿,太子根本就不会告诉他。
只不过,到底他还是太子党中的一员,平时的调度安排都不瞒他。洛锦文——那是四十出头的内阁学士啊,什么大事没经过。太子的各种前期准备,他还真的隐隐察觉了!!
做为一个太子党,哪怕是被边缘化的,洛锦文依然还是想着盼着,太子能够顺利‘成功’,毕竟他还有个侄女在东宫当侧妃呢,长安王那边儿他又不熟,拉不上关系,长安王赢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心心念念,对天祈祷着太子能‘成功’。可是,洛锦文又怕万一太子失败,被哪个渔翁得利,他这个‘东宫姻亲’或许会被清洗。
尤其是今天夜里,最是危险的时候,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不奇怪。哪怕他安陵候府整个被屠尽了,过后一句‘太乱,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谁会去给他说理?
开玩笑,又不是风平浪静的,这可是造.反的时节,死了也就是白死!!
洛锦文不敢拿自己的子嗣去赌运气,所性就把大房的孩子全拢到身边。
正院——乃是他和许氏所居之处,素来为列代安陵候府的家主所有。他父亲洛惠洲曾经详细的告诉过他,正房床下,秘道直通京效,这是洛家老祖宗在开国封候的时候,特意秘密修建,给子孙们留下来的后路。
万一京城太乱呆不下去了,后人们可以从秘道逃出京城,天高鸟飞,海阔鱼跃。
这条秘道,只有每代的洛家家主才能知晓。只是,知道归知道,这么多代过去了,根本没有哪个洛家家主用过这条秘道,毕竟大晋国一直都平静,局势从来没紧张到那个份儿上过,且洛家人——安陵候府一直都显赫,哪怕有些低落的时候,但有世袭的爵位在,没个几十年就又能辉煌起来。
所以,不管是洛家哪代家主,掌握家族基本都以‘稳’为主,从来不冒进。今日这事儿,若换洛家旁的家主,哪怕是洛锦文的亲爹洛惠洲,得知太子有可能要造.反,怕是都会一家子请假离职,远远的避到京外庄子,等事情尘埃落定了在回来。
可惜,到了洛锦文这一辈儿,好好的世袭候爵愣给弄没了。在不奋尽争取,爵位‘三代而斩’眼看就要落败,洛锦文这才想着留在京城,好歹拼上一拼。
太子能胜自然最好,若不能胜……不管哪个皇子得势,甚至永平帝出人不意,神勇无比的把反叛平了……京城怕是都要大乱一场。
到时候,人心惶惶之既,自然便需要那有经验,有能力的官员出面办差事理,安抚百官。那么,他这个曾经的内阁学士,是不是就有机会翻身,出头了呢?
抱着这个信念,洛锦文咬牙‘扎’在京城,就是不走。不过,依然担心自家被抄了底儿,他还是把孩子们拢到一起,想着万一有事,他们可以从秘道离开。
反正,前头有老二一家在那儿顶着,哪怕有乱臣贼子冲进来,老二一家也能帮他们拖延些时间了。
“都精神点儿,今天晚上,谁也不许睡。”洛锦文一脸严肃,嘴角皱纹板的明显至极,“许氏,还不把奕儿叫醒。”他厉声喝道。
“哦!?哦!!”许氏被吼的一颤儿,连忙伸手把陷入沉睡的小儿子叫醒。
跟正院一墙之隔的缀锦院里,裴氏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慌,猛的从床上翻起来,她看着外面黑鸦鸦的天空,一阵心惊肉跳。
“芬,芬儿……”她喃喃着,双手捂着心口,为梦中向她哭泣求救的女儿低喃出声。
……
京城中,淑惠公主府。
裴氏午夜惊醒,还惦记在心头的洛楚芬,此时正合身跪在脚塌上,脸色憔悴,眼皮红肿,衣裤单薄的,手执一根美人锤,轻轻的给半闭着眼的婆婆淑惠公主锤腿。
自裴佐辰被斩之后,淑惠公主就像化身了恶鬼一样,一门心思的认准了是洛楚芬‘克’死了自己儿子,心中恨的滴血,将守寡儿媳妇挪到自己院中,黑天白夜的相处在一起,却并不互怜互劝,而是百般折腾,千般整治,只把个洛楚芬折腾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开始的时候,就洛楚芬那性子,还想着挣扎反抗,对骂对掐之类的。可惜,公主府是淑惠的地盘,丫鬟婆子,太监小厮,哪个不听淑惠公主的命令?剩余的主子们,亦全是恨她入骨,巴不得她去死的裴家人,洛楚芬那点小反抗,如风过水面般,琏漪一过,半点痕迹都没留。
往娘家求救了两回,一点回信都没有,洛锦文才不会给她做主。而洛锦章……有这个亲爹等于无。至于唯一担忧心疼她的亲娘裴氏,面对淑惠公主——她的嫡亲嫂子,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白天立规矩,晚上还要守夜,整宿整宿不让睡,跪的洛楚芬膝盖都是青紫的。手执着美人锤,她双目茫然的机械动作着……
“要死了,使这么大劲儿做什么?不孝的畜生,想谋杀本宫不成?”许是作动略些重了些,貌似睡着了的淑惠公主猛的睁开眼睛,扬起巴掌对准洛楚芬的脸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扇的洛楚芬直接横着倒了下去,额头磕在塌边上,瞬间就红肿了。
但,就如同没痛觉得似的,洛楚芬的脸上,只一瞬出现了些许波动,随后便赶紧起身,跪倒在脚塌上,口中麻木的哀求道:“儿媳该死,求公主殿下恕罪。”
淑惠公主从来不让洛楚芬唤她‘婆婆,母亲’,只能冰冷冷的尊称她为‘公主殿下’。
“作死的灾星!!”淑惠公主挥了挥掌掴洛楚芬的手,用仿佛甩什么脏东西似的动作,“等着吧,早晚本宫会让你下去伺候佐辰的!!”且,时间不会很久了……
她侧目厌恶的瞧着洛楚芬,一旦太子成了事,她们裴家又成了那个风光的天子外家。那么,区区一个候府二房女儿,她想让她怎么死,她就得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