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早年就在宫里的嫔妃,还是信任,大家知道的惠贵妃,都是那个温婉和蔼,有淡泊从容之人,她从来不曾这样严厉的对过谁,从来没有这样当众无故的惩罚过谁。
夜静静的,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贵妃领着诸位妃嫔一同跪着,偶然冒出一两声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像水池里浮起的粉白泡沫,也迅速湮沒了下去。
小允子的手拍到韵嫔保养光洁却花容失色的脸蛋上,清脆的噼噼啪啪声像年节时放的一连串鞭炮,炸出一点点干脆而激烈的声响,在暗夜里合着回声听来分外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惠贵妃微微一动,珍珠密刺兰花的挽臂纱便悉悉率率地擦出一点细微的声响,她不疾不徐道:“皇上还沒殡天呢,你们就这样着急着哭么?给本宫牢牢听着,一个都不许在这里哭,全回自己宫里去!”
到底是德妃、贵妃几个胆大,悄悄上前,焦急道:“皇上到底怎么样?又为了什么事冲撞了皇上,发作的这样厉害?温嫔一听见消息,还沒迈出空翠殿就晕过去了,到现在还沒有醒。这可怎么是好?”端贵妃被丫鬟稳稳扶持着,虽然神色还镇静,却也不免有焦虑之色。惠贵妃看她一眼,叹息道:“皇上还沒有要醒的样子。究竟是为什么,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日子还长得很,要是现在就撑不住,以后有我们哭的时候。快回去罢,这里有太医照顾着,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德妃关心情切,道:“那么留谁在这里伏侍着好?还是位份高的妃子们轮流照顾着?”
惠贵妃思虑片刻,已经有了主意:“谁在这里也不好。咱们女人家本来就心意软弱,一急起来只会哭,一则皇上醒来若听见了难免刺心;二则我们在,太医们诊治起来反而掣肘,倒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宫里守着消息。一旦皇上醒来,想见谁自然会传召的。”
惠贵妃转身面向众人,严正了口气道:“皇上重病昏迷,太医嘱咐了要静静安养。自今日起,谁也不许来宣阳殿吵扰。无论哪一宫的妃嫔宫人来请安,都得先面见本宫,问过了太医才能进见。各宫妃嫔更要看好自己的帝姬与皇子,稚子年幼,若惊扰了皇上,这个罪责可不是由本宫来担当!”
看着她们一个个的都不在争吵,惠贵妃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前头的急风暴雨、起承转合再多,也只能按下心来一件一件应付。叶问华啊叶问华,已经逼到了这一步,就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了。
她横一横心,坐上舆轿,冷然道:“回宫。”毕竟萧婵和尹泽锦也还在宫里,现在他们没来,惠贵妃也放心了,想来还是自己的儿子明白她的心思,他应该是在青竹苑等着她的消息。
回到宫里已经是夜半了,只是青竹苑的光还明晃晃的,走进去,尹泽锦和萧婵果然是端正的坐在桌前,萧婵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严肃,尹泽锦倒是没有表情,只缓缓的品着茶。
见惠贵妃走了进去,他们二人也都马上起身。
“母后,父皇的事情怎么样了?”尹泽锦问道,他的隐卫打听的事情一般来说不会出错的,只是现在也没有听到钟声敲响,惠贵妃还回来了,说明皇上还还好的。
“宛沁,太晚了让她们都下去歇着吧,你要是累了,也去歇着。”惠贵妃没有回答尹泽锦的话,而且先安排着屋里的人。
宛沁自然明了,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她自然是不敢歇着的,站在了门外看守着。
惠贵妃这才缓缓落座,看着萧婵和尹泽锦,淡淡一笑,“陛下的病,已经病入膏肓了,这些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许多所谓灵丹妙药,本宫看着他的样子,是已经被掏空了的,刚刚就是临时制造了点事情,编了个故事讲给他听,你父皇就已经接受不了了,害的本宫还有好些话都没有说出来,现在太医们都在忙碌着,婵儿你身体不好,女子葵水自然也不能接近陛下,就在这歇着不必着急。”
尹泽锦和萧婵何等聪明,就知道今晚的事情和惠贵妃脱不了干系,只不过现在惠贵妃这样说出来,也是不打算藏着掖着了。
萧婵难以想象,这些年来惠贵妃一直隐藏着自己,她冷淡的对所有的事情,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她还能和皇上这么多年,让皇上宠爱了她这么多年,此女子定不是池中之物,今夜,刚刚还听说了皇上来了青竹苑,怎么现在就已经命悬一线了。
“母后,那父皇方才来青竹苑所谓何事?”尹泽锦问道。
萧婵也马上回神看着皇贵妃,这也是她想知晓的事情,今晚原本以为只有南溧阳的事情,没想到皇上倒是先倒下了。
“并无他事,他只是说突然想青竹苑的青竹了,觉得有很长时间没有来青竹苑了,这才拖着病体来的。”惠贵妃如实说着,只不过回来宛沁所说的回光返照的事情,她并没有说出来。
皇上突然想要看青竹了,接着惠贵妃就去了宣阳殿,现在皇上已经朝不保夕了,这其中的事情,定不会如此简单,萧婵和尹泽锦对视一番,似乎已经有了他们的答案。
“好了,这么晚了,你们两人也快些休息,明日会更忙的。”惠贵妃看着他们,都是聪明的孩子,很多话不用她全部说出来,不过她也的确是累了。
很多事情,筹谋了很多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但往往,机会都是突然发生在身边的,能够抓得住,便一举夺得,若是抓不住,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去了。
惠贵妃希望这一次她算是抓住了机会。
见尹泽锦和萧婵离去,坐在妆台前任由宛沁带着侍女们伏侍她卸了晚妆,只由心事起伏。
见宛沁走进来为她拆了发髻梳理,不由向宛沁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矫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宛沁微笑道:“什么。”
宛沁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她的委地长发。铜镜中惠贵妃的发丝柔顺垂着,闪烁着一点莹润的光泽。惠贵妃轻轻道:“今天皇上说起我从前爱散着头发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华贵,满头金珠。我竟当着皇上的面把发饰一一摘了,见众嫔的时候都散着头发。”惠贵妃似是唏嘘,“可笑的是,皇上说的是往事,我心里头想起来的,却是别的事。两人同是感慨往事,却各有往事。”
今日惠贵妃是想去把这些年来,她在皇宫里的幽怨,她被迫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温婉和顺从,这些年看起来已经是完全适应了皇宫的生活,已经不再想宫外的那个人了,就从她支持尹泽锦参加权争的事情,皇上已经相信她不再想那个人了,只是他怎么知道,今日他所能想起来的往事,在惠贵妃她想来,她想起来的男人,却是另有其人。
宛沁默然片刻,道:“随他去吧。”
惠贵妃心中一阵酸楚,低低道:“我也晓得是白想。只是,想一想也好,就当做了个美梦罢了。”
宛沁见惠贵妃伤感,开口道:“娘娘嘱咐奴婢查宇才人的事,奴婢现下已经查明了。”
惠贵妃也不诧异,宛沁在这宫里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么底细自然是不费事的。于是只淡淡说:“这么快?”
宛沁从从容容,把她大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惠贵妃,知道刚刚惠贵妃忙着和尹泽锦续话,自己做了一些主,好在于惠贵妃而言正是诚心如意的。
惠贵妃拍拍宛沁的手说道:“辛苦你了,这些年都辛苦你了。”
宛沁回握着惠贵妃的手,她的手很热,也很坚定。她的掌心厚实,且有凛冽深刻的掌纹,这叫人安心。”娘娘放心,咱们盼了那么多年,苦了那么多年,娘娘说不出来的苦奴婢都明白。娘娘且放心罢。”
惠贵妃心下感激不已,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千言万语,种种辛酸苦楚,历历都似在眼前,彼此都十分明了。
尹泽锦和萧婵也回到了东院,这些天,有什么事情都是武昊在萧婵身边,今日皇上的事情重大,因为有尹泽锦在,她倒是更加安心了。
只是尹泽锦神情凝重,萧婵也没有说话,皇上在他们的眼中无论是什么样子的,哪怕在惠贵妃那里,皇上也是一个无耻之人。
只是对尹泽锦而言并不完全是这样,那是父亲,那只是父亲而已。
皇家血脉原本就比寻常人的淡泊许多,尤其是父爱,都是现君臣后父子,到现在要阴阳相隔之时,似乎才能够体会到寻常人家父子离别的苦楚,往事历历在目,却总也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无情。
“你说,既然都知道有这么一天,父皇会不会后悔之前做过的事情,甚至昨日他还想着要挚肘南氏,人死便什么都没有了,但是一旦还有一口气,就不知道知足,今日的事情如此突然,定是与母妃有关了,她等这一天等了几十年了,你却无法怪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