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皇上缓缓醒来。
惠贵妃闻得消息即刻赶去，皇上甫醒过来，面色苍黄憔悴，似一片残叶，孤零零悬在冷寂枝头，正就着小内监的手喝下一碗人参乌鸡汤。
见惠贵妃进来，他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示意小内监出去，声音略显嘶哑，“你来了？”
惠贵妃如常请安，微笑道：“皇上气色倒好些了。”
他盯她一眼，问道：“那个溅人呢？”
惠贵妃不言，只捧过吴清送进来的汤药，温婉道：“皇上，该喝药了。”
他恍若未闻，抖心抖肺地咳嗽了两句，问：“你怎么处置他们了？”
莲纹白玉盏中的药汁乌黑沉沉，似一块上好的墨玉，只泛着氤氲的白色药气。惠贵妃和静微笑，“皇上放心，这件事情臣妾已经处理了，于公于私都很妥当的安置了。”
皇上面上浮起一个苍凉而了然的笑，含着隐隐怒气，“你没有杀他们？”
惠贵妃恬然颔首，“皇上知晓臣妾的，从来不喜做这些打打杀杀之事，尤其是现在自然是要为皇上您积点德。”
“你倒是很擅长权术了。”他泛紫的嘴唇因隐忍的怒气而干涸，“你不喜欢打打杀杀，孙嫔一家几十口人命因为你没有了，也没有见你有一丝不喜的样子。”
“皇上病重难免多心，孙嫔是因为谋杀了皇嗣的，皇上您亲眼看见了的，臣妾当时心痛自己腹中的孩子，又哪里知道皇上怎么处置他们了。”
皇上的唇角扬起冷冽的弧度，“皇后你一向聪慧，自然有办法让那个蠢女子作出蠢事，那日的事情你明明知道是王氏的阴谋，却还是前去了，那个腹中的孩子，你是真的想要留吗？”
惠贵妃含着宁静如秋水的淡薄笑意，“他来了还是走了，都不在臣妾的掌握内不是吗？皇后这些年来无时无刻的想要臣妾的性命，多的了一时哪里能躲的了一世。”
他微微一叹，语意萧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药气扑进她的口鼻，惠贵妃只淡然笑，“皇上圣明庇佑，臣妾只须倚赖皇上，其余什么都不用知道，这不是您告诉臣妾的吗？臣妾只需要待在宫里即可，无论什么事情，您都是会相信我的不是吗？”惠贵妃用小银匙将乌沉沉的汤药喂到他唇边，“皇上服药吧。”
他本能地一避，漏出几分抵拒神色，惠贵妃清幽一笑，“皇上怕烫，臣妾先喝一口尝尝吧。”
皇上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惠贵妃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静，徐徐吞了两口汤药，不觉蹙眉，“好苦！”转而愉悦地笑，“只不过良药苦口，皇上放心饮下就是了。”
皇上神色微微释然，然而还是别过头，“既然苦，就先搁着吧。”
惠贵妃眉目低垂，十分温顺，道：“好。”
远处，似乎有呜呜咽咽的女子的啼哭声传来，在幽凉的夜里听来像清明时节时断时续的雨，格外悲凉哀戚。皇上侧耳片刻，缓缓道：“是朕的妃嫔们在哭么？她们也知道朕不久于人世了吧。”
“皇上说话怎一点忌讳也无。”惠贵妃徐徐舀着盏中汤药，声线清和，“宫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驾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
“是么？朕一向喜欢你的坦诚。”皇上面颊上浮出一个黯淡灰败的笑容，直直盯住惠贵妃的双眼，似有无限不甘。终于，他道：“朕有件事要问你。”
惠贵妃半跪在榻前，柔声道：“臣妾必定知无不言。”
他略略迟疑，终究问了出口：“他……究竟是不是朕的孩子？”
惠贵妃抬头，看着他因紧张而散发异彩的浑浊的目，无声无息的温柔一笑，恭谨道：“当然。天下万民都是皇上您的子民。”
皇上不料惠贵妃这样答，一时愣住，良久才怆然长笑出声，“不错！不错！”目光如利刃锋芒直迫向她，“这天下都是朕的，不过很快就是你的了。”
九展凤翅金步摇微微一晃，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皇上颓败的容颜在这绚烂里愈发模糊不清，仿佛隔得那样远，远得叫人想不起他的样子。唇际泛起凄楚微笑，“是。这天下很快就是臣妾的了，只是……”惠贵妃低低道：“臣妾要这天下来做什么，臣妾要的始终都沒有得到。”
她只是想和自己心爱的人相守一生而已，什么荣华富贵，什么高位皇权，在她心里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皇上若有所思，帐幔轻垂逶迤于地，静静隔开我和他。他苦笑，“朕这一生所求或许曾经得到，然而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沒有了。”他的胸口起伏着，似一浪一浪狂潮，“华儿，你终究好些日子不在叫朕夫君了，现在再叫一次可好？”
惠贵妃摇一摇头，低柔婉转，“皇上累了，好好歇一歇吧。臣妾先告退了。”那些日子叫夫君，也不过是因为他一味的要求，惠贵妃强忍着自己心中的恶心，才说出口的。
他的眼光中有软弱的乞求，“华儿，你难道这些年来还是不肯原谅朕吗？你还是看不到朕对你付出的真心吗？”
惠贵妃微微含了笑意，那笑却是最远的隔膜与距离。”皇上，臣妾四十有余，已经不是当初了。”惠贵妃口中衔了一丝恨意与怅惘，“华儿，叶问华从您强行让她入宫，成为你的妃子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皇上忘记了么？是您亲手杀了她的，现在我只不够是元照国的皇后。”
他的眼光一点点冷下来，像燃尽了的余灰，冷到死，冷成灰烬，湮灭与尘土无异。他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华丽奢靡的七宝攒金丝帐帘，无力道：“是啊！已经回不到从前了……这么多年来，朕待你始终如一，敢问哪一个皇帝能做到如此，你失去的朕都在补偿着你，你可看到了，你可曾敞开真心接受了朕。”他喃喃片刻，注目于惠贵妃，“为了那个大夫，你恨毒了朕，是不是？”
惠贵妃恬静微笑，似五月青翠枝蔓间悄悄绽出的一朵红色蔷薇，“皇上圣明。只是皇上不知王氏才是恨毒了您，否则，您以为她为什么要您死呢？”金镶玉护甲敲在青花碗盏上玲珑作响，“不过您放心，臣妾再恨毒了您，也一定会好好的辅助锦儿的，锦儿登基后，你就休想我还会为了你受着这个冰冷的皇宫，我恨透了你，也很恨透了这里，我已经找到黄宇了，他在哪里，我就追随到哪里！”
皇上听得面容被惊愕吞覆，整个人似被冻凝了一般，僵在那里。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他倏然暴起，似是不能相信一般，两只眼睛在瘦削的面孔上暴突而出，直欲噬人，他已是被疾病噬空了的人，怎经得起这样一下暴起，尚未坐稳，整个人便如摧枯拉朽一般倒了下去，半伏在榻上连连喘着粗气道：“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这些年来，没有一日，我叶问华爱过你，你自己明明知道的不是吗？是你自己这些年来自欺欺人罢了，否则你怎么会那么大动干戈的让全元照国的对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否则，你怎么会，接连排出死士，一定要杀了黄宇，你杀了他，也杀了我的心，不要说前段时间失去的那个孩子，就是锦儿，对我而言也是别人的孩子而已。”惠贵妃冷毒地望着他，含着一缕明艳笑意，只闲闲拨弄着耳垂上虎睛石银线坠子。
皇上满额青筋暴出，手臂抖索着只举不起来，他犹不甘心，狠命拍着床榻道：“来人——”他是久病虚透了的人，再狠命拍着，那声音不过闷闷地软弱，如他嘶哑的声音一般。
“来人？”惠贵妃轻笑出声，恍若初入宫闱时的天真与婉顺，“臣妾就在这里，皇上吩咐便是。”
暗红苏绣织金锦被因他的激烈而翻涌似急潮，惠贵妃退开数丈远，冷眼看他暴怒而惊骇，只是如常地语意温和，“皇上刚服过参汤，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皇上你现在还是省着点体力，要是还想见锦儿一面，最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皇上马上放下手，不再竭力的想要抓住惠贵妃，刚刚惠贵妃说尹泽锦是她来说都是别人的孩子，这些年来皇上全心全力的培养着的皇子，那是他的儿子，对他的接班人，这个女人再毒，她的仇恨，与尹泽锦无关，皇上还想见到尹泽锦，他还是舍不得尹泽锦。
惠贵妃见到皇上停了下来，大口的喘着气，现在的皇上就是这样，这几步之遥对于他来讲就是万水千山，刚刚她说的话，把尹泽锦撇的很清，对于皇上而言，自然是尹泽锦更加重要了。
皇上登基之时，亲手一个个的杀了自己的兄弟，如今又亲手把自己其他的儿子发配边疆，就是他先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只有尹泽锦了，他再恨她，也绝对不会影响尹泽锦，惠贵妃微笑，现在的皇上就在她的掌握之中。
“来人，去青竹苑和紫荆苑请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惠贵妃喊道。
惠贵妃看着不再挣扎的皇上，他口口声声的说着他给了她多少的宠爱，他给了她多少赏赐，只是对她而言，那些东西，终究不过一个尹泽锦而已，这有这一件事情，惠贵妃到今日没有丢弃。
她怎么能够丢弃，那么好的孩子，那是条人命，她叶问华就算被这皇宫折磨的不人不鬼，也从来没有忘记黄宇曾经说过的话，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在黄宇看来，拯救人命就是他的使命，惠贵妃不想给他添乱，不想让他失望，就算深陷淤泥，但是这一点她永远不会背叛。
所以皇上他才能够活到今日，活到他自己倒下去的今天。
惠贵妃这一世已经给不了他什么了，最后让他再见一见尹泽锦，这一世就算是还清了，祈求着下一世他们二人不要在想见了，祈求着他不要在出现在他的生活了，下辈子，下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