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婵并没有松懈下来,出了葫芦口,站上了一个小山坡,想看建平城的方向,可却什么也看不见。想了想,她回来让阿青和几名将士用树藤和小树扎成了一个简易的“担架”,将王松弋给抬了上去,然后往建平城去。
一路所经的地方,尸横遍野,树干上处处蹭着鲜血。
一场战争打下来,死亡的人不计其数。她心惊胆战,又担心上尹泽锦的安危,他带兵去了建平,可千万不要受伤才好。默默的念叨着,一行人走出密林的时候,天上竟沥沥淅淅下起雨来。抬头一看,她有些感慨,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吗?准备用一场雨来冲刷血迹。
这个季节的北方,夜露很重,气温下降得厉害,尤其是晚间,寒风一吹,冷得人遍体生寒。她裹了裹衣服,看了看“担架”上王松弋越来越苍白的脸,拔高了声音,“诸位,加快脚步。”
“快,快点!”阿青默默跟随,脸色也极是难看。
琢磨着建平城的战况,萧婵看向阿青,“如果实在不行,一会我们不如潜入建平城,好歹得找个药堂,找到医疗设施……”
“好。”阿青二话不说就应了。
萧婵想着这事儿的可行性,又瞥向王松弋。他好像没有了声息,担架上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她心里一紧,先探了探他的鼻息,松口气,又探向了他滚烫的额头。
发烧了!
多年的行医经验告诉她,他要这样睡过去,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皱眉拍拍他的脸,掐住他的人中,“王松弋,你别睡!”
他没有动静儿。
“公子!公子!”阿青也慌乱起来。
“快,快一点!”
“小心脚下!”
冷风里,萧婵一边儿跑动,一边儿恶狠狠掐他的人中,“王松弋,你快醒醒!”
“嗯……”王松弋发出一个极弱的单音节,幽幽地半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颤抖着凑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你……”一个字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几不可闻地咕哝了两个字,“做梦。”
萧婵差点儿呛死。
三个字连起来就是“你做梦”,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觉得这厮真是一个自恋狂。长得好看了不起啊,人都要死了还不忘损别人,认为全世界的女人都会对他有所企图?
她心里腹诽着,可看在他是一个“半死人”的分上,她没有狠心抽回手,任由他紧紧握着,放在唇边儿,一直到接近了建平城门,在一阵嘶哑的惨叫声里,前方飞奔过来的几骑。
“建平城已破!
低低沉沉的声音,平静得没有情绪,却熟悉得萧婵心里刹那一暖。是尹泽锦,他果然这样快就攻入了建平城。萧婵抬头看过去,他在马上,夜色下的情绪不太分明,她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催促如风,“快,把他抬入城里,找个药堂,要先救他。”
尹泽锦侧眸,吩咐朝九,“带王大人过去。”
朝九抿了抿唇,终究吐了一个字,“是。”
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找好地方了?萧婵心里一愣,还没有来得及问,尹泽锦只看了一眼王松弋与她死死捏在一起的手,没有说话,转身打马,疾驰而去。
泰平一年十月初八,大宁城破,不到两个时辰后,建平城破,尹泽锦兵不血刃,一夜下两城。在攻入建平时,虽然摩西军顽强抵抗,可奈何军心已散,驻建平大约二十万兵卒,死伤大半,余下的或败退潢水,或走开元路。至此,摩西位于辽东的屏障一夜失守,整个辽东地区暴露在了元照国军的面前。
十月初九凌晨,尹泽瑞和沙漠领兵从潢水入迤都,不过沙漠大将军便按先前摩西国王的圣谕,将兵权暂时交由尹泽瑞,自己只身夜赴摩西城请罪。
得到消息的摩西国王大怒,一夜失去两城在其次,重要的是辽东大门一破,那位元照国武功第一的武大将军于十月初十已领兵直逼辽东开元路,尹泽锦也追击摩西残兵从潢水深入漠北草原,驻兵额仁淖尔,摩西江山岌岌可危。
这些年来,随着先帝一次又一次的北伐战争,摩西原本幅员辽阔的疆域,一点一点被蚕食,一旦辽东不保,武昊转头与深入漠北的尹泽锦合兵,南面的萧大将军的大旗压近,摩西将会更加被动。
可此时的摩西,内乱比元照国更为严重。
越是美丽的外衣下,越是隐藏杀机。原本摩西国王想趁机收回沙漠手上的兵权,架空他的权利,这一次败仗,恐怕声望有所下降,可如今战局危急,摩西国王不得已,不仅没有责怪请罪的沙漠,反而在摩西城对他大加封赏,再次还于兵权,让他领兵前往漠北瀚海一带,堵截尹泽锦,另外再没有派尹泽瑞和尹泽锦正面对决,让尹泽瑞带领着另外的人马,拦截武昊与萧晟的汇合。
喧嚣、混乱、血腥……这是一段动荡不安的日子。
多年之后的夜晚,在上京城皇宫的月婵宫里,萧婵窝在他的怀里再回忆这次北伐战争时,想到这一夜他受了伤忍着委屈还带兵攻下建平,只为实践半个时辰的承诺,她还会掩面心酸。她问尹泽锦,你怎会这样傻?为什么你受了伤都不告诉我?尹泽锦很傲娇的回答她:上善若水,大爱无言。朕未必不如王家小儿乎?
不与万物争高下,这确实符合尹泽锦的胸襟,却半点都不像他对待女人问题上的霸道态度。所以萧婵嗤之以鼻,明明就是吃味了,装什么高尚呀?尔后,他更傲娇了,他说:朕握得了杀人的剑,攻得下坚固的城,难道还容不下女人的一滴泪?
说来说去,他还是介意她为了王松弋嚎啕大哭的事嘛?萧婵又哭又笑继续嘲弄他,他终是叹息了一句:老子怎会和王家小儿计较?再说,他要死了,如何让他践行诺言,为朕搭理朝纲。
不管后来说得有多动听,只此刻,在窗外纷飞的细雨下,尹泽锦独坐灯下的冷寂身影,仍是笼罩了一层浓重的寒霜和郁气。屋子侍候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就怕惹恼了他,会拔刀杀人。
但他不仅没有杀人,其实一直未动,冷漠得像一尊雕塑。
看着他浑身上下像被鲜血给泡过的样子,随军而来的孙御医紧张得手都在发抖,尤其翻开他手腕上的箭伤时,发现渗出来的血已经把他的里衣和伤口黏在了一起。撕开衣服的时候,衣带着肉和血,可以想象那种疼痛,他却像不知道,一声都没有吭。
“陛下。”孙御医抽了一口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臣先给您消毒,再包扎。这个消毒水是从上京城带来的,前前在御医院时,皇后娘娘配好的方子,老臣觉着效果极好,就一直用着……”
人老了,话也多,刚刚赶到建平的孙御医,哪里知道他家皇上现在心里的难受?用着萧婵的药,萧婵却不在他的身边,对于一双处于热恋之中,还处于“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阶段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话,其实是一种难堪的煎熬。
朝九重重咳嗽了一声,“孙御医,你今天话真多,赶紧给陛下治伤。”
“哎哎哎,老臣这就治。”被“点”了一下,孙御医仍是莫名其妙。
尹泽锦没有说话,就像没有听见似的,默默的由着孙御医把他的伤口都包扎妥当了,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面无表情地吩咐朝九。
“去,让人找武昊他们来。”
找武昊来没有别的,肯定是下一步的作战计划。朝九唯唯诺诺的去了,什么话也没有多问,只与小畈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叹,为他家爷觉得憋屈。
临出门时,他想了想,突然下了狠心,觉得应当去找萧婵,告诉她,怎能只顾着王松弋呢?他家皇上也受伤了。可他心里想着,后面尹泽锦,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突然沉声吩咐一句。
“为了稳定军心,朕受伤的事,谁也不许多嘴。”
“……”几个都存了心思人,同时怔愣。
顿了顿,尹泽锦压沉了声音,“违者,军法处置。”
“是,皇上。”一室人纷纷应了,同时噤若寒蝉。
朝九瘪瘪嘴,缩了缩脖子,心里又怎会不知道这事与“军心不稳”根本就没有关系。尹泽锦性子就是闷,就是别扭,一直别扭着也不会开口。可他也知道尹泽锦的性子,既然都这样讲了,谁又敢拂了他的意思?
……
“好啦!”
抹了抹额头的冷汗,萧婵为昏迷中的王松弋包扎好,直起酸涩不堪的腰,看了看一直守在边上的阿青,还有被士兵拎过来,从头到尾都在瑟瑟发抖的老大夫,微微一笑,“小命保住了,放心吧。”
王松弋的几名亲信,同时松了一口气,“多谢了!”
谢什么呢?虽然他是“失足跌落,不幸中箭”,可萧婵从来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巧的“失足”,要王松弋真能失足失到箭镞上去,那他就不是王松弋了。
不过,虽然心知肚明,她却并不去探求真相。人有的时候,糊涂一点并无不好,真相若是生命之重,她又如何承受得起?
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了阿青,她看了一眼床上面色苍白的王松弋,吩咐了几句医嘱,只说她明日再过来,有事随时叫她,便告辞出来了。阿青要派人送她,她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