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码头离开,车内的气氛便一直压抑而低沉。萧婵昏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向命运低头,也可以称之为“认命”,但偏生又没有达到完全认命的程度。若不然,她也不会故意激将尹泽锦奋进,还与他许下数月之约。
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数月后,若是这天下太平,尹泽锦不再身处危险了,若是他还要她,便抱着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应了谶言,当真逃不开悖世的命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就这般与他别离,结局便是最好。那样没有了她,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夜风徐徐从车窗拂入,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可萧婵身上却冷气弥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与尹泽锦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身上的温度便被抽了去。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并不比尹泽锦少……甚至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孤独世间,她能够感受到的情绪,比他更多。
尤其是最后听到尹泽锦说话,他说话都开始颤抖着,那多么让萧婵难受,但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就一直不得长久的陪伴。
马车微微晃动,思绪浮浮沉沉间,她并不知道尹泽锦在背后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不知道他从马上摔落的瞬间,在空中划过了的弧度有多么的孤寂,不会知道黑子扬起前蹄哀伤的悲鸣着,四脚软倒匍匐在地,拿马嘴在拱着它的主子,更看不见尹泽锦的衣裳在坚硬的青砖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萧婵……”王松弋看着她偏向帘外的脸,轻唤。看她没动静,他顿了顿,叹息着,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一个布绸铺的檐下挂着灯笼,灯火刹那划过她的脸,王松弋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却默默无声。
心里一窒,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递上绢巾,“你从来不哭的,这是怎了?我记得他刺伤了三箭,你也没哭。”
人在伤的时候,就怕安慰。萧婵强压的情绪在他柔和的安抚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撑了许久的冷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颗颗泪水终于大滴大滴从眼角滑下,滚豆子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哀伤、疼痛钻心,她不停抽泣。
“王松弋,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哭着,狂飙眼泪。他看她许久,终是一叹,颤抖着手搂了搂她,然后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终于知道,老天让我输给尹泽锦,并非是慢待了我。”
萧婵吸着鼻子,看着他妖冶美好的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看清,还是表示不懂。
“萧婵……”看着她的泪水,王松弋并不好受,一颗心抽搐着,仿若被人划破,再洒上盐巴搅拌,慢慢风干,如今反复,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绪倒也淡然了,语气甚至带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自私。萧婵,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残忍,无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该孤独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动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上那么一点,马车在行进中,光线刚好陷入一片灰暗,萧婵吸着鼻子,完全没有看清他的话,不由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了?”
话过了时间,便失了效,王松弋莞尔笑笑,“我说你别哭了,哭着丑。”
哭这个事儿萧婵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脸上的液体,跟着苦笑,“我没有哭,我只是太高兴了。”
王松弋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没有哭,只是下雨了。”
萧婵每次哭过,脑子便会昏沉涨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轻轻抚摸着,头也跟着低下去,看着隆起的那处,想着她与尹泽锦的孩儿,脸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没错,我为什么要哭呢?不论如何,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放弃,我的孩子也不会放弃。尹泽锦他……更不会放弃。”她诡异的笑着侧眸,“王松弋,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王松弋看着她光彩照人的侧颜,那离开了还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绪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从心尖处往外蔓出。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怀上了孩儿?”
萧婵在经过短暂的哭泣与失魂落魄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没有尹泽锦在身边的时候,她很少会让自己失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王松弋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摆,“这个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对呀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战争还没有结束,尹泽锦不想让萧婵怀孕的,因为这件事情,他甚至一年多未曾碰过她,萧婵无数次的勾引都未能成功,现在战争还没有结束,萧婵自然不想让尹泽锦知道,否则以后一旦有任何的事情,这个男人第一个想要放弃的恐怕就是这件事情了。
再加上这一次她和尹泽锦吵架的事情碰撞在了一起,自然决定,暂时不告诉尹泽锦了。
可他也懂得,她与尹泽锦之间的情感,坚固得水都泼不进的。
因了对尹泽锦的这份情,她可以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子,不远千里从上京城辗转赶到灵璧,不顾自家性命去踩点、侦察、谋划,调动萧晟的旧部人马,不仅劫去摩西军的粮草,给了摩西军打头一击,她还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诉尹泽锦,故意把他引到码头来,装着并不知情的样子,把粮草给了他。并且,借用这个机会警醒尹泽锦,也给了绝望之下的尹泽锦一个足够支撑的力量。
这天晚上,萧婵睡得很早。
把她安顿好了,王松弋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去了灵璧的别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笼,鬼火似的发出苍白的光芒。侍卫默默的守在院子周围,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王宁羽独自一人等在那里,飘飞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孤月下的仙子。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王松弋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可是在院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动弹,只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王宁羽轻轻侧头,看着他脸上阴冷的沉郁,莞尔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吗?”
原本王松弋派去通知尹泽锦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王松弋的衣裳,扮成他的样子,随了那两名侍卫一道去尹军营地的。事先她没有知会过王松弋,她了解她哥的脾气,这才急着解释。可说完了,他依旧寒着脸,似是不肯原谅,她终于一叹,慢吞吞地走向他。
拖动着疲乏的步子,她离王松弋近了,兄妹两个静静的互望着,同样的楚楚风姿,在月下美若名画。
好一会儿,还是阿木尔开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样子去了尹营,我是试图挑拨他与萧婵的关系,我确实告诉了他那个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也看见了,他不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萧婵那个女人多狠心?对你狠心,对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马来了,他浑身都是鲜血,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们当宝吗?”
讽刺地摇了摇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说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这世间之事,真是可笑。我视若珍宝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凭什么,凭什么?”
缓缓抽出被王宁羽攥在手心的袖子,王松弋长叹一声,转身,“羽儿,回头吧,你还年轻,早就该死心了,我都死心了,你还在坚持什么,今天的事情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你……最好准备。“
看着王松弋越去越远的背影,她失控般崩溃大哭,那个颀长的背影在月下,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可他越去越远,没有回头,王宁羽哭着,喊着,慢慢蹲身,捂着脸痛哭。
“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即便我回头,即便我重新再活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还是会的……”
灵璧之战在万众瞩目中,终究还是打响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尹泽锦,并没有在营中休憩养伤。经了码头之事,他诡异的“神灵附体”了,就像是大醉醒来似的,冷漠似旧,但元气大增,次日晚间便组织起了对灵壁南军的第一次进攻。他亲自率领十五万兵马攻打尹泽瑞的大营,朝九与武昊分别于左右两翼包抄。那时,正在为了粮草被骗劫一事大发雷霆的尹泽瑞,没有想到传闻萎靡不振的尹泽锦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匆忙披甲应战,尹泽瑞准备不充分,加上军心涣散,终究没有能够实现他战前夸下的海口,匆匆战败收兵,退出三十里方得以喘息。
一仗败,数仗皆败。
不过五日时间,尹泽瑞率兵三战尹泽锦,三战皆负。不仅如此,还有近百个摩西军重要将校被掳,摩西军损失之惨重,无法估算。不得己,尹泽瑞只能再次领兵退守淮水以南。
从公平的角度来说,不是尹泽瑞不行,而是他遇到了尹泽锦,而且还是现在的尹泽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