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国,安庆十一年,夏。
深夜。
滂沱大雨浇得满大街见不到一个鬼影,噼哩啪啦的雨声中,一艘乌漆漆的大船缓缓驶离涂州码头。
大船二楼有间喜房,龙凤烛刚被风吹灭了,淡淡青烟随风散开,风里挟裹着一股兰花的静香。
云长安泡在浴桶里,乌黑如缎的长发堆在头顶,用一根碧玉簪绾住,白皙的脖颈全露了出来。
浴桶前放着一扇屏风,外面站着船主,她今晚的“新郎”。她心里有些犯咕,嫁的分明是一个要死的老头儿,怎会如此高大挺拔?
“主子,她叫傅翠娥,是傅秀才家庶出的五小姐,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鬼门大开之时,克父克母克家人,其命数保证能克得您三生三世不超生……”
门外慢悠悠地响起了谄媚声,抑扬顿挫的腔调让云长安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哪家的爷,居然如此重口味,如此虐待自己,要把他自己克得三世不得超生!
若真想找种痛苦的死法,往外面五步跳下长河,就能喂鱼喂虾。再不然,拿起桌上的茶壶往自己太阳穴上狠敲几下也成。
他为啥要挑这么一种高难度的死法?那得克到猴年马月去啊?
慢着……
她顶替的人不叫傅翠娥!那姑娘叫肖五娘,出生于勾栏院,不知生父是谁。生母前些日子病死了,老鸨嫌她人蠢学不会琴棋书画,于是把她卖给一个将死的老头儿去冲喜。肖五娘急得要跳井,被她救了下来。
云长安已经在这个边陲地逗留了一个多月,眼看搜捕云家七族的告示贴得四处都是了,她急于出关,逃离盛元国,于是主动提出替肖五娘出嫁。
若眼前这人不是老头儿,那他是谁?
她一个激灵,想到了码头前泊着的另一艘船。
糟糕,她上错船了!
她双手扶在浴桶边缘,慢慢地把小脑袋探出屏风外,想要看看这位想克死他自己的男人长啥样。
外面的男子此时也慢慢转过脸看向她……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连雨声仿佛都停了。
这人穿得一身漆黑不说,脸上也扣了个黑面具。
呵呵,可能长太丑,所以想不开想折磨死他自己?
“啊……”门外响起一声惨叫,是先前谄媚的那人。他大步跳进来,抖着手指向云长安,气急败坏地说道:“没人说过你这么丑啊!”
她的脸,半颜如月光,半颜似烈焰。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每呼吸一次,眼皮子就抖一抖。
云长安扮出害怕的样子,哆嗦了两下,飞快地缩回屏风后。
“把衣服穿上。”面具男出声了。
这是一把醇厚的嗓音,浸着些许薄凉之意。不知道为什么,云长安听到这声音,就想到了用冬雪酿的酒。
有这么好听声音的男人,应该不会太丑吧?云长安一边披衣,一边飞快地想对策。她得尽早脱身才是。
肖五娘胖,所以喜服很大,简直能装下两个纤瘦的她。一直躲在她衣裳里的小鸟‘胖喜’被她抖得往下急滑,恰好落在她的裤子中间,被惊醒了,挣扎着往上钻。
胖喜是她十二岁生辰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一只青色长山灵雀,极通人性,会学人说话,还会唱小曲。可惜在那场大火里熏坏了嗓子,再也叫不出来如泉水叮咚般动听的声音。
这一路逃亡,胖喜一直陪着她,帮她偷令牌,吸引追兵的注意力。她睡着的时候,它就放哨,她醒的时候,它才会蜷缩着睡一会儿。
喜服柔滑的丝绸被水浸湿,毫不客气地贴身展示着她玲珑的曲线。站在屏风外的两个大男人眼睁睁地看着“新娘子”的两腿间有东西慢慢撑起……
这情形……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男子一个哆嗦,扑通一声跪到了他主子的面前,不停地磕头。
“主子饶命,我真不知道她是个男人!”
云长安捏着胖喜的翅膀,有些茫然地转头看屏风……她怎么成了男人了?
“丢出去。”男子转身就走,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主子……三王的船来了。”外面又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停到了喜房门口。
男子大步走到船舷前,接过手下人递来的望远筒看向夜色大雨深处,十多艘大船正顺顺而来,速度极快。
不一会儿功夫,那十几艘船靠近了,十数穿着银亮轻甲的男子手牵长索飞跃过来,六爪铁勾牢牢地勾紧了船舷,再利落地在两船之间搭上了长长的黑色木板。
云长安看得很清,木板上面是盛元国三王爷的蛟形纹饰。
三王爷慕轲寒,对剿杀云家六族的事也挺积极呢!
是她的疏忽,急于出关。如今想想,盛元国和天晋国即将开战,在这种时刻能出关的人,当然不是普通角色。就像她要“嫁”的死老头儿,就是涂州城主的亲叔父,所以才拿到了一面出关的令牌。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在河的对岸。云长安本想在渡河之后脱身,钻进密林深山,去天晋国。
“七弟,好久不见。”慕轲寒撑着一把淡黄的油纸伞,踏着木板过来了。
云长安倒吸了一口凉气!
七弟?他是人称天下第一倒霉鬼的七王爷慕长情?
就这家伙,听说已经娶了十一房夫人,全都被他克死光了。
更有传言说,自打他出生倒霉的事就不断。他喝水被水呛,喝饭被饭噎,就连宠幸小妾也会抽筋抽风到不得不请御医前去救治。还有,他身边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摔死的、碰死的、走路被飞来石块砸死的不计其数!
还有,他戴面具是帝君的圣意,说是以免被鬼神认出他后带走他的命。可傻子也知道,皇帝根本不是怕他死,而是怕被他克死,所以令他把脸藏起来,眼不见为净。
云长安啧啧轻叹,难怪想克死他自己,活成慕长情这样,果然要死了才舒坦。试问这天下,还有谁的命慕长情更硬哪?
难道是她六族死光光的云长安?
“七弟入关,怎么也没说一声。”慕轲寒在离慕长情五步的距离停下,没有再靠近的意思。
“没什么好说的。”慕长情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管怎么样,七弟是迎娶新夫人,贺礼理应送到。”慕轲寒也不在乎他的淡漠态度,视线往他身后的屋里瞟,笑吟吟说道:“不如请新夫人出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