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六年,家已成废墟。不伤心是不可能的,云长安在当年那株梨花树下站了许久,这才出来。
树早就不是树了,一段缠着水草和贝壳的烂木头而已。出嫁的前一天晚上,大哥还偎在树边吹笛子,打趣她要去当一个只会打相公的宸王妃……
记忆那么清晰,仿佛一扭头,大哥就站在树下,白衣赛雪,翩翩公子。
让云长安更堵心的是,灭门之仇,却无处可报了。
怎么报,找谁报。
下旨杀人的是瑞帝,他早就在地下皇城被慕正曦一刀刺死。慕正曦如今躲在大夏国,你去刺杀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养的暗影有十多个,你完全不知道出现的那些慕正曦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自我安慰说睡了他的儿子,自己以后生儿子霸占他的江山……可那怎么也不会有手刃仇人来得痛快,更不会让爹娘哥哥们重生。
她刚刚抬头看向慕长情,只见慕长情高大的身子突然往前重重栽去……
慕长情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高热不止。
水上水下累了这么多天,冰凉的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加上十一的离开给他的打击,终于这个从来像铁塔一样伫立在云长安面前的男人病倒了。
她坐在榻前,拧干帕子,仔细地给他擦身上的汗。
每擦干一回,他很快就再汗透一回。
这一整晚,云长安就没合眼。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慕长情从小住到大的冷宫。榻是他躺了十七年的榻,铺着自带的简单的被褥,用铜盆烧着柴火。
门窗都坏掉了,和玮和侍卫忙了一天才换上能用的。工匠要十天之后才会从渭城赶到,京城的复建工作可比别处要难多了。
清理杂物,重建楼宇,再立衙门……每一件都是棘手难办的事。
云长安看着双眼紧闭,眉头紧锁的慕长情,好想说:别管了、我们走吧。
然后呢?
他倾尽心血打下来的江山又变成了别人的手中的玩物?
“长情。”她想抱抱他,身子俯下去,却因为轮子挡在脚踏前,无法办到。她怔了半晌,只能拖起他的手,把脸紧贴在他的掌心。
何谓夫妻,便是在这艰难的时刻不离不弃才为夫妻吧?
“药来了。”和玮端着药碗大步跑了进来,急声说道:“步丞相去后面山上采到了草药,他说这用这个发汗最好。”
“长情,喝药。”云长安让和玮把他抱起来,靠着和玮坐着,自己一勺一勺地给他喂。
慕长情真没这样躺过,一动不动,什么都听不到,也不给她回应。这种情况让云长安很害怕,真怕他就这样一直睡下去。
“长情,你张嘴啊。”她握着小勺,手忍不住地发颤。
“哎,皇上这身上烫得……能煎鸡蛋了。”和玮在慕长情的额上摸了一把,惊叫道:“不行,我还是得把步丞相叫来。”
步泠卿端着另一碗药进来了,沉着脸说道:“他急火攻心,旧疾复发。此病来势汹汹,若今晚高热还是不退,只怕得用冰块给他降温。”
“可是哪里去找冰块?”云长安问道。
“皇宫有冰室,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存冰。”步泠卿把药碗给她,低声说道:“我看得早点做准备,找到冰室的位置,先去探个究竟。”
当年盛京城的夏天,烈日炎炎,皇室贵族都以冰块来消暑。冰冬天从北边运来,就储存在皇宫的冰室里。大军师府每年夏天也能分到一点冰。她夏天喝的冰镇酸梅汤就是托御赐冰块的福。在她小时候,那是一丁点儿苦也没吃过的。
“我记得地方。”她回忆了一会儿,叫上步泠卿就走。
外面虽然不下雨了,但是水退后的初冬之夜还是冷得让人发抖。尤其是风里面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十分难闻。二人穿过脏到看不清颜色的汉白玉大道,到了尚宫局。所有的物料都从尚宫局出来,四大宫都有自己的库地。若她记忆准确,冰库就在她现在的脚下。八壹中文網
“不知道水有没有渗进去,如果渗进去了,冰可能融化光了。”云长安打量四周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柜子,小声说道。
“试试吧。”步泠卿抓住库门上的圆环,用力拽了两下。
纹丝不动。
云长安仔细检查了一下圆环,笑了,“步哥哥,这是螺旋匙。你得拧它。”
步泠卿有些尴尬,拧动圆环后果然听到了机关打开的声音。库门就在咔咔的动静里打开了。走进去,一阵冰凉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上百的架子上面堆着宫中嫔妃要用的各种物料。冰库入口在角落的青石板下。
“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没被水淹到的地方。”步泠卿随手拿起架子上的一只小盒子,打开看了看。
“这座皇宫是当年的匠人们呕心沥血建成的,所用的木头,砖石,白玉皆是上好的东西。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甚至这一年多来的大水浸泡,依然屹立不倒。好东西应该留在好人手里。以后我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云长安径直往青石板前走去。
“长安……”步泠卿跟过来,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他的高热会传染,你自己当心。”
“那就麻烦你晚上帮我照顾云朵。”云长安指着脚下的青石,轻声说道:“打开看看,但愿有冰。”
步泠卿拉开青石板跳了下去。
“有吗?”云长安紧张地问道。
一阵摩擦声中,步泠卿把一块冰举出了入口。
云长安心中巨石落定,掌心轻轻地放在了冰块上。
半夜里,慕长情烧得越发的厉害。步泠卿取了好几块冰,割成了小块,用盆子装着。云长安拿帕子包着冰,不停地给慕长情擦手擦脚。
“你这样的人也会生病,不应该病看到你先吓得跑掉吗?不过天天看到你威风凛凛的,现在成了头病狮子也有点意思。起码全都得听我的!”
云长安的指尖在他的脚心里挠了两下,继续嘀咕:“你怕不怕痒?”
慕长情就这么安静地躺着,一点回应也不给她。
“掐掐脸。”她又轻轻地掐他的脸颊,小声说道:“我的乖帝君都瘦了呢,等你醒了,我给你煮羊肉饭吃。”
小云朵的笑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步泠卿与和玮晚上照顾她,小家伙挺喜欢这些汉子,逗她乐的方式也简单,你练剑给她看她就能笑得合不拢嘴。
云长安一边听她的笑声,一边尽心尽力地给慕长情用冰块擦身子。这么冷的天,她居然出了一身的大汗。
“好好睡。”她的视线回到慕长情的脸上,紧握住了他的手指。
夜深了。
偌大的京城,只有他们这一行人。方向带着两百人在皇宫内城墙上警戒,其余人轮换着去休息了。
跟着慕长情打天下的人,每一个都辛苦,每一个都不容易。慕长情肩膀上扛的何止是眼前这些人的辛苦与忠心,还有在河阳时就誓死追随他、不论多大的困境也要跟随他脚步的三万河阳铁骑!
云长安握着他的手指,轻轻地说道:“慕长情,你是真正的帝君!这天下必不会负你。”
——
鸟鸣声!
云长安居然听到了鸟鸣声!
水退了五日了,慕长情也睡了五日。每日取冰退热,可他还是睡。熬到第五天早晨时,云长安趴在他的身上,睡了个昏天暗地。
鸟鸣声把她惊醒的时候,外面亮堂堂的,一片薄白。
下雪了!
云长安楞了一下,匆匆转头看向榻上。
她就在榻上啊!慕长情不在,他醒了?
“慕长情!”她撑着双臂起来,伸长胳膊去够放在榻前的轮椅。离得有些远,够了半天也没能碰着轮椅扶手。
破腿!
她骂了几句,身子继续往外挪。
“醒了。”慕长情的身影大步从门口进来了,一手扶住她,一手拉过了轮椅。
“你好了?”云长安靠在他身上,手覆上他的额头。这家伙足足睡了五天呢!
“好了。”慕长情把她抱到轮椅上,蹲在她面前,给她穿上外袍,披上他的大披风。再给她穿上小靴子。
就知道帝君会很快很强悍地站回她面前来!
“这什么破天啦,双下雪了。”云长安看着外面飞扬的雪花,嘴角微微扬起。
“好天气。”慕长情眸底涌笑,推着她就往外走,“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有好收成。”
一定的!
云长安眯了眯眼睛,看着外面纷飞的细雪,伸出了手。
步泠卿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小云朵在他的腿上不停地跳,兴奋得手舞足蹈。
“走,让你看看湖中湖。”慕长情推着她大步往冷宫外走。
雪已经下了一夜了,放眼看去,满眼都是薄薄的白色。这些纯洁的白色压过了一切邪恶,会带来新生的春天。
云长安的心情豁然开朗。
多罗宫完全消失了,地面上出现了一片湖。湖水里有鱼群跳跃。云长安做的药全部倒了进去,它们会疯狂地游动,直到精力耗尽死去为止。
“那些下去的鱼呢,有没有把地下皇宫给走通啊?”云长安期待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