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情有四天几乎没怎么说话,除了必要的命令,他一直在沉默。
众人都在难过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大家都懂,慕十一的离世,对慕长情说代表着最后一个至亲的离开,从此,他再无亲兄弟了。
到了黄昏,雨居然停了。
夕阳露着一小半红脸,把云层抹得红通通的。
“可是他没见到……”慕长情仰头看着那片红色,突然说话了。
云长安摇了摇他的手指,把小云朵递给他。
慕长情低头看了一眼母女二人,把小云朵抱了起来。
“走,爹带你看盛京城。”他大步往城中走去。
水已退到了小腿处,再有两日,便能退干净。这些水被引进了地下皇城,渗进地下,汇进地下暗河。炸开的多罗宫成了一片小湖。湖底是坚固的白玉石,这是地下皇宫的屋顶。
“劳命伤财,只为搏皇后一笑,到底值不值得。”云长安凝视着成片的白玉,小声问道。
“可能当时那个皇帝觉得值得吧。”云丫瞪着一双兔子般的红眼睛说道。
云长安轻轻点头,叹道:“是啊,值不值得只有做这件事的人有资格说。旁人始终是看客。”
“皇后,待这里的事定之后,我想去孙尘元帅那里。”云丫抿抿唇,嘶哑地说道。
“去那里作什么?你是隶属和玮管束的。”云长安惊讶地问道。
“如果与大夏打起来,我能第一个杀过去。”云丫神情严肃地看向云长安,“我当初也就是想当一个能保家卫国的女将军。”
是想给十一报仇吧?
云长安也想给十一报仇!
“去吧。”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当一个保家卫国的女将军很好。”
云丫抱了抱拳,掉头走开。
云长安能懂云丫的心思,十一爱找云丫玩,而云丫出身贫寒,面对俊秀的皇子真诚且热烈的友谊,这丫头必会誓死相报的。她甚至能发现云丫看着十一的眼神是崇拜并且喜欢的,但是在年纪和身份悬殊的情况下,云丫自己克制住了。若不是十一离开了,云丫会把这小秘密忍一辈子的吧?
——
天亮了。
大夏皇宫里一片祥和。
慕正曦推行的新政正有条不紊地进行,那些不肯配合的部落王或被毒杀,或被流放。
他在这种事上手段一向狠辣,不留半点机会给对手。朝中官员大都换成了他的心腹,而剩下的老臣碍于他的手段,都变得老实起来。新政让大夏朝堂上下确实重焕了生机。
“慕长情已经进了盛京城,排水道也装得挺顺利的,不出半月,整个京城都能清理出来。想必这时候渭城行宫已经开始做好准备回京的准备了。”侍卫捧着从盛元传回的密信,小声说道:“还有一件事……玺王死了。”
“什么?十一死了?前阵子不是还好吗?”慕正曦抬头看向侍卫,惊讶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他们进盛京城后的第二天晚上,说是……毒发……”侍卫犹豫了一下,这才继续道:“云长安让人送信给你,信就钉在城楼上。”
“混帐,怎么不拿给朕看?”慕正曦啪地一声把笔拍在桌上,伸手找他要信。
“她在信上骂你,胡说八道,诬赖皇上扣着十一的母妃,折磨他母妃,以此威胁十一王,所以她们一定会报仇。”侍卫把信捧给他,小声说道:“皇上最好还是不要看,骂得很难听。”
“荒唐,朕何时威胁过十一了?十一从小是朕看着长大的,他叫朕四哥!朕怎么会去威胁十一!”慕正曦一目十行地看完信,脸色铁青地说道:“再说了,十一的母妃确实已死,哪来的被朕扣下来折磨?荒谬!”
“一定有人挑拔离间,想借他们的手来对付皇上。臣看,这事一定是那个慕轲寒干的。他前阵去了渭城,从云长安手里逃掉之后,有许久没消息了。他一直是个无赖、搅屎棍。”侍卫气哼哼地说道。
慕正曦的视线回到信上,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去准备香炉,朕要祭拜十一弟。”
“是。”侍卫应道。
慕正曦反复看了好几遍信,拎起笔,想给慕长情回一封信,声明此事与他无关。斟酌片刻,又把笔放了回去。他说了,慕长情会信吗?况且,他与慕长情之间始终会决一胜负!
“刘川,地下皇宫有什么情况?有消息吗?”慕正曦又叫进了侍卫长。
“还没有。”侍卫长摇头道。
慕正曦眉头紧锁,低声说道:“地下珍宝无数,金玉为路,翡翠为树,慕长情得到地下皇城手中就不愁了。另外,一直传说地下皇城有掌握天下财富和权势的秘密,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难道长生不老药?”侍卫长疑惑地问道。
“不可能,世间是不会有这种东西的。不然的话,当初建城的皇帝就不会死了。”慕正曦神色严峻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慕长情得到那些东西,如虎添翼。再给他几年时间休养生息,就更难打败他了。”
“可现在一动兵马就得要钱。金矿那边,慕轲寒不回去,严博重也死守着不肯走,更不愿与我们联手。皇上,咱们是不是直接抢回来算了?那本来就是慕氏皇族的金矿。”侍卫长问道。
慕正曦揉着眉心,摇头说道:“怎么抢?若是动用兵马,孙尘肯定不会坐视不管。若去的人少,又能拿严家军怎么办?如今我们手中无粮,兵马难行,一定要先解决这个问题。”
“皇上,香炉备好了。”太监弓着腰进来了,细声细气地说道。
慕正曦坐回椅子上,继续揉眉心,“你们替朕给十一上香吧,多烧点元宝给他。告诉十一,此事与朕无关。朕会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皇上,又头疼了?”侍卫长往他面前走了几步,担忧地问道。
“你们去吧。”慕正曦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
侍卫长和太监对视了一眼,退出了御书房。
慕正曦手慢慢放下,呆坐了会儿,自言自语道:“十一,你这几年也没把我当哥哥啊。若你跟在我身边,我是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出生时,太医就说你活不过十二岁,如今多活了一年,也好……想当初,我出生时,当时的大国师说我会是天之骄子,国之帝君,也不知最后会不会实现。四哥到时候回到盛京,给你建庙立碑,让你永享香火。”
风吹进窗子,几片枯叶随风卷到他的面前,摇摇晃晃地落到墨砚里。
他拧拧眉,有些厌恶地用笔尖挑开了落叶,在纸上落笔写道:听闻十一离开噩耗,心痛不已。但此事与我无关,丽妃确已离世……
写至一半,他突然眼眶一红,笔尖重重地摁到了纸上,泅起一大片墨迹。眼看信已写毁,他咬咬牙,握着笔在纸上用力地涂抹了起来。没几下,整页纸都被涂成了墨色。
“你连十一都保护不好,还要赖我、赖我……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有本事让他活着啊!凭什么把这事赖到我头上?”慕正曦大吼道,脖子胀得紫红紫红的。
他吼得急了,喉头一阵痒,又咳了起来。
——
水完全退了,整个盛京城重现天日。
前后十天的时间,慕长情带着三百士兵,楞是把盛京城从大水中救了回来。
屋子泡了这么久,上面爬满了青笞,海草,贝壳随处可见。地上还有鱼的白骨,卡在青石砖缝里。
云长安的轮椅从滑溜溜的青石砖上碾过,停到了军师府大门口。
大门早就没了。
在那场大火中,军师府烧得只剩下一些石墙。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如今陌生到不敢相认。
“云朵,这是娘的家,也是你的家。外公,外婆,还有舅舅、舅妈,我们一起住在这里面。”她环顾四周,小声说道:“如今都没了。”
“那……进去瞧瞧?”和玮又说道。
云长安扭头看,慕长情正站在街中的白玉牌坊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上他心情不好。”和玮以为她在等云长安,于是说道:“臣陪皇后进去看看。”
云长安摇了摇头,“等等他。”
就在此时,只见慕长情纵身跃起,落在白玉牌坊上,从上面摘了一朵暗红色的花。
“那是什么花?”和玮惊讶地问道。
“河珠。不是花,是贝。”云长安小声说道。
“皇后怎么什么都认得!”和玮朝她竖大拇指。
“在我小时候,盛京城很繁华,四海来客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客栈。几个哥哥都比我大很多,背着我满大街地跑。带我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江湖事,还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河珠是河里常见的一种贝,遇到危险就变成红色,装死,以骗过敌人。”云长安朝走近的慕长情伸手,接过了贝壳。
“皇上拿这个干什么?”和玮问道。
“十一喜欢各种贝壳。”云长安用帕子擦掉贝壳上的泥污,小声说道:“在渭城时,他天天在河边上捡,用链子串好了,挂在马的脖子上。”
和玮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自责道:“我居然不知道!”
慕长情抱过小云朵,手掌握住轮椅靠背,抬头看向军师府,沉声道:“走,陪你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