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园合上眼睛,慢步退到了树下,半晌后,缓缓坐到了原处。
随从们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出声,安静站在原处,等他做决定。这一坐,整整三个时辰他都没动一下。
天已大黑,山顶的风越来越大,呼啸着卷着他的僧袍烈烈翻飞。
“嗷……”狼的嚎叫声从对面的悬崖上传了过来,众随从寻声看去,一匹高大的狼王站于月下,伸长着脖子迎风长啸。
他们的腿早就站软了,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明明风大,每个人却被热汗浸着,风一吹,满身凉意。
又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园终于抬头看向了他们,右臂抬起,唇角一抹冷笑。
一只黑色猎鹰穿过月色,准准地落到他的右臂上,眼神骄傲地盯了那些人一眼,展开了翅膀。
方园从猎鹰翅下取出密信,徐徐展开,冷幽的眼睛里寒光轻闪。
“走吧,去天晋。”他掌心用力,密信化成一团蓝色的火焰,随风飘落。
猎鹰尖啸一声,重归月色深处。
众人紧跟在他的身后,飞快地沿石阶而下。
——
小船在河里已经走了十天,到了半夜开始下雨,噼哩啪啦地敲打着小船的乌篷顶。
船舱很狭窄,她的轮椅占了大半地方,面前有一只短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另一边靠着木板壁放置着两只软垫。那是慕长情坐的地方。
云长安举着烛台,在地图上反复地看,反复地盘算此行的胜算。
“马上就能靠岸,我们改走陆路,战船继续往前。”慕长情走了进来,抖掉身上的水珠,小声说道。
“雨大吗?”云长安抬头看他,轻声问道。
“还行,比你头一回爬上我的大船时要小一点。”慕长情盘腿坐下,满满地倒了一碗茶,仰头就喝。
“慕长情,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云长安放下地图,笑着问他。
“好看,有钱,有权,并且非常喜欢你。”慕长情竖着四指,一本正经地回道。
“不是。”云长安摇头。
慕长情又说:“格外好看,格外有钱,格外有钱,并且格外喜欢你。”
云长安掩着嘴直笑,“我喜欢你脸皮厚,天下第一厚。”
“厚吗?”慕长情笑着拧她的脸,“长安的脸皮才是最厚的。”
云长安歪着头笑,“说实话,我最喜欢你扛得住贫寒艰苦,也担得起荣华权贵。”
“皇上皇后每日互夸,怎么都没有重复过?”和玮的大脑袋从船舱口伸了进来,“马上要靠岸了。四处都是耳目,皇上皇后准备好了吗?”
“好。”云长安舒了口气,把双手伸给了慕长情。
码头上有白玉界碑,上有两个朱红的大字:青州。
小船从界碑前摇过,往前再走半里,到了一处废弃已久的旧码头。
云长安事先看过天象,看准今日有雨,所以一路未曾停过,赶在这大雨中登岸。风大雨大,夜色漆黑,被人发现的机率会降低很多。
方园被放在青州寺培养,一定有原因。等方园赶回来,他们已经把青州寺给抄了底朝天。
至于关宵瀚的生死,他们二人还真的不怎么关心。云长安只是不想再打仗了而已。若能在战火蔓延开之前把方园给埋了,平息纷争,那样最好。若实在拦不住,她与慕长情也绝不把战场放在盛元。要打,他们就在关外打,不伤盛元百姓,尽量减低盛元铁骑的伤亡。
“上岸了。”慕长情背稳她,大步跃上旧码头。脚尖踩上木栈道时,嘎吱几声,朽木断裂。他几个纵身,跨过栈道,稳稳地落在草坡上。
和玮抓着轮椅随后赶了过来。
轮椅的目标实在太大了,若能走路,她才不会如此被动。
“你小心。”她深吸了一口气,朝和玮点了点头。
和玮放好轮椅,朝二人抱拳,“皇上皇后也要小心,那妖和尚心中无半点善念,所以皇上皇后切莫因为他是出家人而手下留情。”
“放心。”云长安坐好,戴好斗笠,轻声说道:“和将军也要小心,不管什么什么,性命最重要。不管是谁,只要落到他们手里,请先保命,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不必管我们。”
“知道了。”和玮又抱抱拳,回到了小船上。
看着小船回到河中心,夫妻二人飞快地往青州城奔去。和玮另外有事要办,青州寺他二人去即可。
“当了皇帝皇后,还要来淋雨。你我二人真是喜欢自讨苦吃。”云长安撑着大伞,转动着伞柄,笑吟吟地说道。
“那就在河阳等他?”慕长情问。
“他不会去河阳的,但是毁了他的青州寺,他肯定生气。就像是他悄悄跑去毁掉我们辛苦重建的盛京城,我们也会生气一样。”云长安看着眼前结成的密密的雨帘,眉头舒展,轻快地说道:“我们不想把战场放在盛元,他同样也不会想我们去青州寺。等他知道我们的去处,一定气到吐血呢。”
“长安每次说到这些就会神采飞扬,若你是男子,说不定真成了我的敌人。”慕长情拎高了手中的琉璃灯笼,打趣道。
“咦,若是真爱,就算我是男人,你也会喜欢呀。”云长安拧眉,小声说道。
慕长情想了想,严肃地说道:“那还是不行。”
“若你是女人,我却还是会喜欢你。然后再找一个汉子嫁掉。”云长安笑着说道。
慕长情低笑着,背对着她蹲下,双臂穿过轮椅靠背上装的背环,直接把轮椅背到了背上。
云长安撑着伞,尽量把伞往他那头倾斜。这样的风雨,夫妻二人已经一同经历过无数回了。
一路上互相扶持着走过来,勿需多言,默契已深。
“慕长情,这一回事办完了,你我就真正高枕无忧了,可以每天躺着吃,躺着玩,躺着睡……”她眯着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的眼睛,笑着说道。
慕长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脚下步子愈大。
青州寺的庙顶是皇室规格,二人一直没想通是为何。青州寺建成已有数百年了,中间修缉过数次,到底这屋顶的雕刻是何时换成了皇室规格的,没人说得清。寺庙离京城远,达官贵人就算是去上香,完事后也不会跑到后山上来看庙顶。
从河阳起兵开始,到知道方园的身份,他们一直在征战,无暇分身来青州寺一探虚实。
近些日子来,夫妻二人思前想后,觉得那屋顶上可能就藏着方园被放在这里抚养长大的原因。
不然,好端端的,干吗要让他当和尚呢?
方园性子乖张,得击夸他,就要找到他心里最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
抵达山顶的时候,庙里的和尚已有早起去念早课的了。居士们仍在熟睡中。
云长安对于这一段记忆早已忘光,慕长情一路上讲给她听,她就像在听故事。
“如今寺中没有住持,方园在这里多年,口碑极好。百姓仍把方园当成活菩萨,还以为他一直在皇宫之中陪伴太后念经。现在庙里大小事由庙祝作主,香火不断,依然旺盛。”慕长情直接到了方园的卧室前,把云长安放了下来。
“当初就看过,门外没有机关。不知屋里可有机关,我先进去探探虚实。”慕长情握着门上的锁掂了掂,熟练地用铁刺打开。
里面黑漆漆的,若点灯,怕引来庙里和尚的注意。慕长情只有借着廊下灯笼微弱的光检查了一圈,出来后朝云长安点了点头,“很奇怪,屋里也没有机关。”
“怪哉,他那么一个警惕的人,居然一点机关也没布下。”云长安没动,匣子里拿出了弹弓,轻声说道:“你且出来,我试一试。”
慕长情退到门口,摁下她的手腕,低声说道:“还有一个可能,这里并不是他真正住的地方。对了,他继任主持后的九年中,极爱呆在后面的园子里!外人都说他是因为棋局之事才喜欢留在那里苦解棋局,如今看来,他并非想解棋局,而是在那里筹谋自己的事,见自己的人。”
“只怕他真正的卧室在那里。”云长安撑起伞,轻声说道:“走吧。”
“黑灯瞎火,不利你我。我去让庙里的和尚多睡会儿,咱们也避避雨。”慕长情把她推进屋里,关好门,匆匆往庙里的厨房里奔去。
值更的和尚正在烧早膳,一大锅青菜白粥。慕长情往粥里放了药,回到云长安的屋里。
云长安点着了油灯,随手拿了几本经书在看。
“这和尚读经读得很认真仔细,几乎每一页都有批注。只看这些批注,真的会认为这和尚心思纯净高尚。”云长安把经书给慕长情看,轻声说道:“这里数千本经书,还有诗词赋文,他全读过!如此博学的人,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