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先到县城,要找的主要人物冯叔就在县城的监狱,之前已经通过监狱方和冯叔父子沟通过。通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加上一些相关政策的说明,他们也答应了配合这件事。于是,靳导演接到通知就带人先去了县城。
监狱在城西,赶到时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分,靳导演就先让其他人在招待所订了房间,她和铠伊、龙套司机和助理一起去了监狱。
听说天都来的大导演拍节目,要采访下冯家的父子。于是监狱方特意安排了专人接待,等到靳导演一到地方,已经有人在等着迎接了。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李干事,瘦瘦高高的,戴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接待天都来的导演,大概还是第一次,他有些局促,伸手和靳导演等人握了手,等到铠伊伸出手来时,他犹豫了一下,蜻蜓点水似的迅速握了一下便迅速松开,脸色微微发红。
冯叔被安排在一间会见室里,隔着栏杆,铠伊看到了他。他的头发虽然几乎剃光,仍然可以从刚长出的发根看出曾经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经是全白了。他也看到了铠伊,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明白了什么。本来还有些谦卑惶恐的老脸沉了下来,之后便低头默然不语。
铠伊走过去,在窗口立定,轻轻叫了声:“冯叔。”
可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低着头,戴着镣铐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旁边的干事看不下去,就呵斥道:“冯远魁,你要好好配合天都来的同志,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用自己的教训,给更多的人敲响警钟,起个警示作用。”
冯叔低着头,仍然没说话,顿了片刻,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政府,我冯远魁也是要脸的人,虽然我犯了法,但是我也有我的人权,拍电视,这可是让我在全国人民面前亮相,那以后叫我的孙子咋活嘛?”
李干事显然没有料到他会临阵变卦,有些生气地说道:“冯远魁,你搞什么?昨天都跟你传达了,你也是答应了的,天都的同志为了你的事情,可是特意从那么老远赶来的,你怎么能出尔反尔?”
“昨天我答应了,但是我今天想明白了,又不想录电视了。”说完,他垂下头,一副听之任之的神情。
靳导演看着冯叔,对想发脾气的李干事摆摆手,说:“李干事,我先和这位冯大哥谈谈。”
李干事一脸的怒气,只好朝靳导演点了点头,走了出去,顺带着把门也带上。屋里只剩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狱警和靳导演铠伊两人。一时间没人说话,空气有些凝重。铠伊心里猜测冯叔的态度变化是不是跟自己有关系,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又该如何让他解除对自己的怨恨,配合干妈的采访。
可是接下来,无论干妈怎么说,冯叔都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
如果他不配合,这趟千里迢迢的专程访问就算白跑了,靳导演也皱起了眉头。
铠伊想了想,冯叔对自己的怨恨是因为让派出所的同志找到并带走了小雨,还抓了他和他的儿子。但是他最在乎的就是他的孙子,以及孙子将来的人生。
于是就说:“冯叔,小崎崎现在很好,听严格说他长胖了很多,现在都能满院子跑了,你如果要是想他,严格就会想办法带着冯婶来看您一趟。我在天都也一直想办法,看将来能不能让小崎崎到天都去上学。”
铠伊本来以为冯叔听到把小崎崎接到天都去读书会非常高兴,可是冯叔听了之后猛地抬起头,逼视着铠伊说道:“我冯家的子孙,用不着别人来操心,他如果是条龙,山沟里早晚盛不下他,他如果是条虫,托到天上也还得掉下来。”
“冯叔,您是不是还是对我有怨恨?对于您老人家,我觉得挺愧疚的,可是,如果我不那样做,对于王老师和小崎崎的妈妈就太残忍了。”铠伊试图说服冯叔。
“俺们老农民不算个人,你有啥愧疚的,俺们这条贱命,还不是捏在人家手里,想让俺啥也不算,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冯叔歪着脖子,把自己的身子委顿在带着挡板的椅子里,垂着眼皮,依然谁也不看。
正在铠伊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冯叔。”是宋清明的声音,铠伊心头一震,吃惊地转回头看,只见宋清明背着一个黑色的大包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
冯叔也有些意外,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宋清明,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说:“都来了,还挺齐全。”
宋清明走进来,身后跟着的李干事看到铠伊和冯远魁都认识他,便在门口停住脚步。
“你怎么来了?”铠伊忍不住问道,剧组是自驾到这里来的,比火车要快些,但是宋清明竟然在自己一行人来到不久也来到这里,难道他是提前来的?
宋清明看到铠伊终于跟自己说话,有些激动地咧咧嘴,说:“听说你们来看冯叔,却不告诉我,来看冯叔我怎么能不来,于是,我就比你们早来了一个晚上。”说着,他走到窗口,从背上把背包拿下来,打开后拿出两瓶五粮液来,说:“冯叔,我答应您的,今天特意给您带来了,在外面已经检查过了,您老今天就尝尝吧,特意从天都买来的,1573,招待外宾才这个规格。”
冯叔的脸抽搐了几下,嘴唇也哆嗦起来,他叹了口气,忽然就发出一声抽泣,哭了出来。一双戴着手铐的手举起来,捂住老泪纵横的脸,呜咽着说道:“你这是扎我的心窝子啊,我这辈子,没做过啥对不起人的事情,现在非让我遭到这报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说完,就像一头老牛那样哞叫着哭了起来。
宋清明站在窗口,眼圈先是变红,也慢慢落下泪来。
靳导演看着眼前的这些,又看了看铠伊,说道:“今天老冯心情不好,我们明天再来吧。”说着,就站起身,朝旁边的助理使了个眼色,走出了接待室。
铠伊和宋清明留在屋里,看着冯叔在那里捂着脸痛哭失声,过了大有一顿饭的工夫,冯叔大概是哭累了,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看着宋清明摆放在窗口的两瓶酒,说:“小子,这两瓶酒花了你一年的学费吧,这是你自己挣的钱吗?你就这样败家,我这辈子可是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你给我弄这么两瓶酒,难道是给我老冯送的断头酒吗?”
“冯叔,您这是说什么呢,钱财如粪土,花了再挣,不就是两瓶酒么?等将来我飞黄腾达了,别说这两瓶,就是一车我也给冯叔你弄的来。”宋清明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冯叔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子,你这是拿酒来堵我的嘴啊,心里觉得我老冯可怜,就拿酒来哄哄我,对不对?可是我还知道,你今天到这里来,一少半是为了来看我老冯,另一多半,是为了这丫头来的,对不对小子?”冯叔抬起戴着手铐的手指了指铠伊,眼睛里闪烁着农民的精明狡黠。
铠伊忽然可怜起这位老人起来,他一辈子没有走出大山,却是那样的精明,宋清明来此的目的,即便是在铁栅栏的那边,他看的也是清清楚楚。
宋清明被冯叔这样点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转瞬又让自己坦然下来,说:“冯叔,话别说的那样透彻么?您老说的对,要不咱俩是个知己么?还是你懂我啊,这件事,对冯叔您是有好处的,对小崎崎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刚才的话,我也听了一部分,冯叔,您知道吗?铠伊自从回天都之后,就一刻也没忘过咱红崖村的孩子,这段时间,她捐款捐物,加上筹集的,总共有几十万了,每次写信,都要嘱咐严老师特别关照冯婶和小崎崎,而且都是她自己的钱。
冯叔你不要怪罪我们,我们的心是好的,您知道吗?小崎崎的妈妈,也就是您买的儿媳妇,她的父亲因为找她,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她妈妈也是死在重症监护室,她回去后知道这一切,直接就疯了。前阵子刚从精神病院出来,一家子算是家破人亡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您老人家的错,当时即使是您不花钱买,也会有别人买。
可是,人都是爹妈生养的,谁家的孩子不疼?最可恨的是谁啊,人贩子!冯叔,您老人家只要是好好的配合这个纪录片,政府肯定会宽大,说不定这部片子一播出,还能帮助破案,找出当年的那些人贩子,让他们停止作恶,到时候,您老可就是立了大功了。”
宋清明的一番话,让冯叔重新陷入思考,沉默片刻,他好像拿定了主意,叹口气说道:“好,我拍,你去告诉那位大导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