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叔答应了拍记录片的事情,他是抱着一种豁出去的心理,并且要求,能不能遮住自己的这张老脸。工作人员告诉他,本来就是打马赛克的。他不懂什么是马赛克,一脸懵地问宋清明:“马什么克?”
宋清明只好跟他解释,“就是把人脸模糊了,电视机前面的观众就看不到你是谁了。”
冯叔这才放下心来,但是当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紧张,连平时比较流利的口才,这时也变得磕绊起来,他磕磕绊绊地讲了几年前的事情。
先说了山里的人有多穷,多难过,山里的女子都想方设法地跑到山外面去,哪怕是做伺候人的保姆,到城里给人端盘子洗碗,也不愿留在山里嫁人。
山里的光棍越来越多,有的兄弟四五个,只有一个能娶上媳妇,这样下去,俺们山里还不得绝种了?冯叔抽了一口宋清明给他点上的烟,吸口气,咳嗽了几声,接着往下讲。
直到村里的冯大牙和两个男人,一起从山外面带来了三个女子。说是来山里找人家的,其实就是被人带出来,哄骗到山里来嫁人的,只给几千块的彩礼钱就行。
当时我一听,这不是坑人吗?人家好好的闺女,即使要嫁人,也得让人家同意啊,你这样把人哄骗到山里来,强行嫁人,那不是作孽吗?
我当时不同意,让他们拿出证明来,不然就是犯法,结婚的事情,人家父母得知道吧,不然的话,这以后的亲戚怎么处?
那人笑话我没见识,根本就不理我这套,第二天,就带着几个女子去了邻村,把人给了那里的光棍做了媳妇,也没有啥仪式,就是亲戚一起吃顿饭,当天晚上就圆房了。
村里的人好多都在埋怨我,说我把好好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一下子来了三个女人,这种好事哪里去找。
其中就有我的堂兄,他本来相中了一个高个子女子的,一气之下就出去打工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村里来。男丁们纷纷往外跑,姑娘更是留不住,我心里也是着急。
后来,那伙人又来了,这次带来了四个女子,说是来山里收购药材,女子的彩礼钱也高了起来,长得周正的那个,要一万多块。村里人去求冯大牙,想讨个女子做老婆,可是冯大牙故意地说这些女子已经有了下家,人家已经等着娶进门了。
村里没有老婆的,没有儿媳的,这次都红了眼,一个个嫌我上次坏了好事,这彩礼钱都翻了翻不说,还故意不给红崖村。其实,哪里是彩礼钱多了,还不就是看这山里的光棍多,趁机抬价吗?
冯叔说道,冷笑了两声。
靳导演问道:“就没有人管么?你为什么没有去向政府反映?”
冯叔听了,叹口气,说:“我就那次没同意那三个女子在村里找下家,还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要绝户,恨不得去刨我家祖坟。再说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咋好去报政府。好好的女子,被人家娶走了,还生了娃,村里人咋能不眼馋。特别是最先嫁到邻村的那三个女子,都生了孩子,村里人眼更红了,其中两个恨不得去给冯大牙送礼。这时候,那几个人又来了。
这回带来的女子,口音好像是西南的,一个个又哭又闹的。价钱比上一次的更高些,高也有人要,卖地卖牲口也娶媳妇。
就这样,这种买卖在我们这里很火,包括后山那边,都有冯大牙带来的女子。最后一次,就带来了两个,其中一个,长得是真好看,就是我孙子的娘。”
说到这里,冯叔的脸上苦笑一下,皱纹也仿佛深了些。他把短的几乎捏不住的烟蒂掐灭在手边,继续说:“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娶媳妇,当真是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当时我去村后看,那姑娘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通身的打扮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长得又俊俏,村里人都跑去看。她被锁在房里,不吃不喝,人都饿得爬不起来了。好多人都相中了,就是没人娶,为啥呢,彩礼钱要的忒高,没人能拿得起。还有的说,这女子不是这山里的人,留不住,早晚得走。
我几宿睡不着觉,我那个儿子都小三十了,我们冯家就这一脉单传,如果再我这里断了烟火,我不好跟先人交代啊。那姑娘长得真是好,如果给我老冯家做媳妇,那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可是,我之前是反对的,也怕这样娶媳妇不符合规矩,哪天人家姑娘家人找来,说不定会出乱子。就在那天,冯大牙找上门来了,他说,‘叔啊,给你交个底吧,我们就往这里带这一次人了,上头查呢,不让往咱们山里带女人了,你看看,我那兄弟腿脚还不好,你如果再不给我兄弟娶了这个,过了这村儿可就真没这店儿了。我儿子也他也心里不痛快,能看的出来,干啥都没精打采的。我心里也是真着急啊,后来,听说那姑娘跑了,又被人追回来,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就想啊,不如把这女子给了我儿子,起码不让她遭那个罪了,我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于是,我就去跟那姑娘谈了一次,我跟她说,他们不会放你走了,凡是来这山里的,还没有能跑出去的,我有个儿子,我想把你接到我家去,你呢,跟我儿子见见,要是有意呢。就给你们把事儿办了,明媒正娶,你就是我们老冯家的儿媳妇,我们会好好待你。要是将来你哪天想回去,我再想办法,咱们跟你的老的是亲戚,啥都按规矩来。
我这些都给她讲了,估计她也看到这大山里也实在跑不出去,就忽然求我,求我能救她出去,钱她会加倍还给我。”
冯叔叹口气,接过宋清明给他点燃的第二根烟,又深深吸了一口,接着说:“我这辈子,还真没做过啥坏良心的事,就那一件事,我心里愧的慌,可是,看到我的孙子,我又觉得我就是下地狱也值了。
我当时就答应了那姑娘,我说,这件事我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你是知道的,他们带你来这山里,就是不想让你再跑出去,你要是跑出去,把他们的事情都报告了政府,他们不就完了吗?所以,你得配合我,就假装答应我,先到我家去,等安顿下来,他们这伙人走了,把你这事忘下了,我再想办法,你看行不行?
姑娘当时就答应了,跪在地上给我磕头,说她妈妈还在医院抢救,爸爸也不知道下落,一家人就指望她了,要是找不到她,肯定会急死。
当时,我这心里也跟油煎了似的,看姑娘说的好像不是假话,我也是做父母的人,我能不知道家里这么大个闺女找不到是啥滋味吗?”
冯叔说着,眼角渗出了眼泪,他用手背抹了下,继续抽了几口烟,腾起来的烟雾遮住了他发红的眼圈,他叹口气,接着说:“后来,我卖了粮食,卖了耕牛,又给我的亲戚借了一些,还去镇上的信贷社贷了一些款,才筹了两万块,后来又跟冯大牙打了欠条,才把姑娘领回了家。”
冯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沉默良久,说:“后来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反正是我们爷俩罪有应得,遭到报应了。不过,我可是真没安那个坏心,我就想着养大我的孙子,好好待儿媳妇,人心都是肉长的,哪里能捂不热呢?”
铠伊看着冯叔那张比之前苍老了许多的脸,心里也叹了口气,他没说的部分,是他难以启齿的。根据小雨的诉说,她在被冯叔带回家的第二天,就被冯叔的儿子冯庆山给强暴了。
后来,冯叔为了防止她被别人发现,尤其是在王老师到了山里之后,他就想办法把儿子和小雨送进了山中的林场里,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小雨也曾不止一次地逃跑,但都被抓回来毒打,这些,或许冯叔也是不愿看到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冯家的烟火,他并没有阻止儿子那样做,甚至在小雨即将被救出的时候,还带人去阻挠。
“那些犯罪团伙,是有你们村子里的人,另外的几个,也是周围村子里的吗?”靳导演忽然问道。
冯叔又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村子里的就一个,就是那位冯大牙,他是负责找下家的。另外的几个人,只见过一次,记不清样子了,都是外面的,人大概就是他们拐骗来的,然后再伙同冯大牙把人送进山里来。”
冯叔因买卖人口,被判了两年,这是鉴于他认罪态度较好,量刑比较轻的。而他的儿子,买卖人口之外,又因为强奸,从重处罚,判了十年。
拍完了冯叔之后,又安排了冯庆山,但是因为冯庆山拒不配合,只好采取在节目里用说明的方式,或者找演员替代完成拍摄。
拍摄结束时,冯叔要被带回监号,宋清明嘱咐冯叔要注意身体,自己等到他出去的时候再提酒来看他。冯叔一张沧桑的老脸上写满了羞愧和失落,带着一种认命的悲凉,由看守人员押着走出了探访室。
李干事带着一行人从探访室出来,去了一间办公室。靳导演获取认可,简单翻看了冯叔这个案子的卷宗,了解了一下详细的案情。原来,那伙犯罪分子过去十年间里,前后总共拐卖到红崖村周边的妇女大概有二十余人。
因为被拐卖的人只见过冯大牙和其他的不太重要的牵线人,很少有人见到幕后真正的主使,所以暂时还没有这行人的下落。而那位冯大牙,也在前几年的一场车祸中死于非命,想通过他寻找主要罪犯的线索也暂时搁浅。另外,近两年没有再发生拐卖人口到山里来的事情,所以这个案子就暂时搁置了。
铠伊看着那些被拐卖人员的名单,忽然看到旁边放着一张照片,是一个秃头的男人。觉得有些眼熟,伸手拿起,仔细一看,那人目光阴狠,嘴唇缺了一块,模样显得极其丑陋。宋清明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便叫道:“是他,那个在小镇上挑衅的流氓。”
铠伊听了,又仔细一看,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果然是那个小镇上带着一群流氓找自己麻烦的人。
不等铠伊反应过来,宋清明拿着那张照片问旁边的警察道:“同志,这个人犯了什么事儿,这人是个坏人,流氓。”
旁边正在忙着整理资料的警察听了,瞟了一眼,答道:“嗯,没错,他现在已经被通缉了。”
至于为什么被通缉,那位民警忙碌的不行,铠伊和宋清明也没有问,反正是又做坏事了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