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渐渐黑了，马车稳稳驶过青石板路，在路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影子，转瞬而逝。
车内靠窗的位置搁着一个小案几，上面有香炉、茶壶、茶杯，外加几块白布。
“梓安，药……”
皇上攥紧拳头，颈间青筋暴起，面白如纸，大口喘着粗气，齿间还残留着丝丝血迹，唯有眼神坚定无比。
“陛下，那药……那药可不能再吃了呀！”
“快拿来！”
薛公公将手中带血的帕子丢进香炉里，帮皇上拍背顺气，说什么也不肯给药。
“陛下，那药凶险，不可多服，否则……否则……”说到这里薛公公已是泣不成声，涕泗横流。
“今日为了参加沐王的婚礼，您已经用过一颗，老奴无论如何不会再给您药，您再忍忍，马上就到了，太医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
语毕，将一杯水送至皇上嘴边，“您漱漱口，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
这话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抚皇上，唯有那双不停颤抖的手出卖了他。
“梓安，你跟着朕多少年了？难道还不清楚在朕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皇上用力握了握薛公公颤抖的手，长叹一口气。
“拿来吧，朕的身体朕自己有数，一个月和三日没有分别。”
薛公公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倔犟，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忤逆皇上，却无所畏惧，甚至抱了必死之心。
从中秋过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咳嗽不止，时不时呕血，对外不理朝政，几乎全部放手交给几位皇子。
实际情况远比众人知道的要严重，为了稳住朝局却不得不隐瞒，甚至连跟皇上关系最好的丞相都不知晓实情。
之前二殿下还在世时薛公公尚能以他的名义为皇上四处收集珍贵药材，后来二殿下没了，皇上的病情便瞒不住了。八壹中文網
文武百官只知皇上病重，却不知他命不久矣。
每日给皇上看诊的医官不是宫里的太医，是遣人从别处寻来的神医，姓张，三个月前乔装改扮住进宫里，以皇上故交的身份。
几日前也就是苏九歌失踪那日，皇上突发急症，呕血不止，当时张神医连连摇头，口中直呼“休矣——”
然后便起身告辞，提出要离开皇宫。
临走前给了薛公公一小瓶药，道：“老朽行医几十年，医人无数，自诩医术高明担得起神医称号，今日方知是吾自大了。”
“医者医得了病，医不好心，思虑过度必损阳寿，若能宽心，或能续命二三月，否则一月有余。”
“贵人身份特殊，这瓶药留给你们以备不时之需，若不想三月变三日，切记不可多服。”
所谓神医，大多脾气古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薛公公不好再强留人，收下药便命人送他离宫。
张神医走后皇上召见了顾庭轩，之后又连下四道圣旨，抄没宣平侯府，命人准备沐王的婚事……
每每精神不济撑不住时，怕被人看出异样，便服用一颗张神医留下的药丸。
这药的确很有用，吃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觉得精神大好，浑身有力，足够皇上处理完当天的事务。
可是药劲儿一过，不仅会再次吐血，身体更是愈发虚弱，薛公公这才明白张神医所谓的“三月变三日”是什么意思。
这药服下后能让人看起来精神百倍，跟回光返照差不多，不过是用药物强行吊命罢了。
水缸里的水原本够喝三个月，可是你非要一日喝两日甚至三日的量，本就不多的水哪里禁得起这么喝。
因此薛公公无论如何都不肯把药给皇上，反而义正辞严地教训起他来。
“陛下您说的不对，一个月和三日当然有区别，说不定一个月以后就有法子治好您了。”
气得皇上又咳嗽起来，边咳边怒道：“你要是想现在就给朕收尸那就把药藏好！”
薛公公擦一把眼泪，跪下磕头认错，然后从贴身小兜里掏出药瓶倒出一小颗来递与皇上。
见他为了藏药竟然在衣服里头缝了个兜，皇上差点气笑了。
服下药没多久，马车已经来到宫门口，果然如薛公公所说，有两位太医正候在那里，见到皇上的车驾忙上前恭敬行礼。
皇上靠着一个软枕闭目休息，听到声音眼皮都没抬，懒懒道：“让他们先回去吧，直接去长幽殿。”
“是。”
马车不停，继续向前行驶，每到一处便有侍卫跪下叩头问安，在寂静的宫道上听得格外清晰，隐约还有回音。
走过岗哨多的地方，皇上坐起身掀起窗帘一角向外看，寒风嗖嗖地顺着车窗杀进来，车内的气息顿时变得清冷。
“陛下，天冷，寒风吹久了头会疼。”薛公公明知劝不住，还是没忍住开口。
“无妨。”
皇上静静地盯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景象，长长的甬道是大臣们每日上朝的必经之地，御花园每年春天最热闹，现在最寂寥。
没有人知道假山后面曾有两尊石狮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那是幼年时先帝特意命人给他做的，之所以做那么小是因为他想要一只能抱得动的狮子。
又因为做的实在太小，不像狮子，反而像猫。
先帝宠他，却也严厉，会特意命人给他做小狮子，当然也会毫不犹豫的命人砸碎了它们，只为了让他明白为君之道。
身为帝王，不可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就算有也要藏起来，不让任何人发觉，哪怕是一尊冷冰冰的石狮子也不行。
学会隐藏情绪是父皇给他上的第一课，有喜怒哀乐就意味着容易让人抓住把柄，攻击软肋，便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
可惜，他终究没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辜负了父皇的期待，也没能教会自己的儿子们为君之道。
但是，不后悔。
马车转过假山，路过御膳房，走过空荡荡凤栖宫，行过清冷的翠微宫……再往前走，便是长乐宫，整个皇宫里离御书房最近的宫殿。
也是顾庭轩的母亲曾住过的地方。
皇上的眼中泛起水雾，定定地看着长乐宫紧闭的大门，到底还是忍住没下去。
又过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到一扇宫门前，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两侧的灯笼只剩一盏还亮着。
长幽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