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瑜的坚持下,宋星语为母亲办理了出院。 夜色中,车子停在一栋破旧的红砖小洋楼前。小洋楼的门口挂着一块白色木板,上面是毛笔所书的八个大字:不留临终关怀中心。 宋星语将母亲从车上小心翼翼扶下来,一边走一边抱怨:“都说了换个医院再住院做检查,您非要赶着回来。”
“今天是小年夜,我不想让大家担心啊!再说这么晚也做不了什么检查,真要住院也等过完年再说吧。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我说不过你。反正在你心里,‘不留’永远是第一位。 宋瑜母女刚走进大厅,坐在前台刷手机的护工胖姨马上起身跑到宋瑜面前,前前后后围着将她看了个遍。 “院长你可吓死我了!星星说你出了车祸,你怎么就回来了?医生说你可以出院吗?”
“大吉大利,车撞坏了,人没事。”
其他在大厅里一起看小年夜晚会的病人和家属都过来将她围住。只有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头坐在原处没动。 提着穿碎花长裙蹬蹬跑在最前面的阿姨姓王,叫王锦华,因为乳腺癌晚期住进来。才45岁,很注重打扮。就算是住在院里,每天起床都会化妆,然后搭配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压根看不出是个病人。 “我就说宋院长好人有好报,肯定不会死在我们这些人前头的!”
王锦华的儿子王彬彬听到这话不乐意了:“呸呸呸。大过年,什么死不死的。妈,你别乱说话。”
站旁边的老李头打着哈哈,站出来替王锦华说话:“来这的人都不避讳死亡,就算今晚眼睛一闭明早张不开了也没事,大家说是不是?”
老李头是现在院里呆的最久的病人,住了一年多,肺癌晚期。医生早就下了最后通牒,说他时日无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老李头生性乐观,老天也一直忘了来收他。 宋瑜拍了拍老李的肩膀:“老李,咱们一把年纪是无所谓,你就别吓你女儿了。陪家人好好过个年!只可惜我那一车菜了,本来寻思年边上给大伙加个餐……” “你还好意思说,应承大家的小年夜家宴,最后就一顿盒饭打发我们!”
沙发上戴鸭舌帽的老头突然杵着拐杖站起来,面色不善,一句话都没有关心宋瑜,话里话外都是指责。 “这不是意外嘛……”王锦华为院长抱不平。 “为什么会出车祸?还不是怪她自己开车不小心。做不到的事就不要乱许承诺!我千叮万嘱小年夜要吃东坡肉,这下子全泡汤了!”
这一句话就把宋星语点着了,“敢情你的东坡肉比我妈的一条命还重要是吧?她本来要住院观察的,为了照顾大家巴巴赶回来,就该被你这样冷嘲热讽?”
其他人也是一脸嫌弃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 老头是沪城大学的退休教授,姓郑。刚来一个星期,为人清高,平时跟院友都不打交道。对院里的工作人员一点也不客气,连自己老婆都是呼来喝去的。从来没有见他的子女来探望过,大家都猜测是被他这臭脾气骂得众叛亲离了。 “这人怎么说话呢!”
“这怪脾气也就他太太受得了。”
“惹不起惹不起。大学教授就了不起。”
大伙议论纷纷,郑教授哼了一声,一副不屑与其他人争辩的模样径直走回自己房间,拐杖重重打在地上一声声震得大伙儿心都在颤。 他的老伴留下来不停给大家赔不是:“老郑不是这个意思。他最近心情不太好,宋院长您别见怪……” “我们哪敢和他见怪啊。”
宋星语阴阳怪气地回答。 宋瑜拉住女儿责备地瞪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说。 被郑教授这么一搅合,大伙也没了看晚会的兴致,先后回了自己房间。 “星星,你跟我来一下!”
宋星语扶着母亲进到她的办公室。 母亲坐下后,表情很正式,伸手示意她坐到对面:“坐。”
宋星语坐下也没个正形,歪歪扭扭靠着。一会拨弄母亲办公桌上的小饰品,一会看看自己手机。 宋瑜见她这样,皱起眉头,语气越发严肃:“坐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星语噘嘴,故意坐得笔挺,双手交叠像小学生一样。 “那么严肃干嘛?”
“星星,今天邵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脑子里有瘤……” “您别听那缺德医生的,我看他脑子才有问题!”
“星星,你先听我说完。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难免会想着我如果不在了,“不留”怎么办?”
宋星语无言,母亲果然直到这个时候想的都只有“不留”。 同时她也听出母亲言外之意,连连摆手。 “妈,你千万别打我主意!你知道我只想搞钱。这里又不怎么盈利,有时候还得贴钱。关键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病人打交道,碰到郑老头那样的,我真是没有一点耐心。”
“你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对这一行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勉强你来“不留”。我在网上已经联络了一个很有医学经验也有热情来接任院长的人选。”
宋星语暗暗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那就好。”
宋瑜话锋一转:“可问题是,她现在人在国外忙博士毕业论文的事,我们协商的交接时间是明年六月她毕业后。这病来的这么突然,一下子打乱我所有计划。”
“您是想让我先顶几个月?等到她来?不行不行。你让我来管“不留”,不到一个月就得倒闭。何况我还有自己的工作,我刚谈下一个重要项目。等项目做完,奖金有六位数!”
宋瑜面露为难:“那要不……我等六月她来了以后再去住院治疗吧!”
“绝对不行!下周您就得去住院检查。你能等,病能等吗?不能再拖了!”
宋星语想了想,“要不您跟胡医生商量下,他不是咱院里的主管医师吗?最了解病人情况了。给他加工资,让他这段时间代管行政。”
“唉。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想过。但年底胡医生请辞了,咱们院财政状况你也知道,钱少事多,留不住人……” “原来您也知道钱少事多啊。”
宋星语嘀咕,“要我说直接关了就得了!本来院里现在也没住几个人,都还是重症晚期,说不定过不了两天就走了……” 宋星语眼见着宋瑜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话没说完,就闭了嘴。 “星星,我是不是从小就跟你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钱衡量!总之这事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帮我也不勉强你。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死也要死在“不留”!”
“我帮!我帮还不行吗?别把死字挂在嘴边,我听不得。我还有十天年假没休,加上春节假期正好半个月。我负责帮你招到新的主管医生共同管理,他坐班,我有空就来。这总行了吧?”
“行,那你明天就去打请假报告。”
宋瑜飞快变脸,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宋星语双眼一眯:“老狐狸,刚是不是故意激我,给我挖坑呢?”
宋瑜笑着给她后脑勺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我是老狐狸你是什么?”
王川术后真的出现了四肢无力和偏瘫的症状,每天要去做复健以保证肌肉不会萎缩。这天做完复健,小川已经大汗淋漓,父亲将他背到床上,两个人都喘得不行。 父亲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又看了一眼小川,避到外面去接电话。 走廊上,小川父亲的声音逐渐变大。 “钱我一定会还!小川这不还没出院吗?放心,我们不会逃的。我们能逃哪去啊!你是我亲哥,小川是你亲侄子,你怎么还跟其他人一样这么逼我?”
小川听到父亲被催债心里难受得紧,他偏头去找水杯,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 腿脚动不了,床前又无人,小川只能用手肘强撑起半边身体慢慢往床边挪动。好不容易握到水杯,手臂突然一阵痉挛,塑料水杯砸到了地上,又弹起来。水洒了一地。 此时,小川母亲提着饭盒过来,看到丈夫在走廊上打电话,不用想也知道是被讨债。 “催催催!都说了等医院赔偿后就能还,他们就不能等等?”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母亲更气了,“我要知道手术做完能瘫,我会借钱去做这手术吗?落一身债和个瘫掉的儿子,我给自己找罪受呢?”
眼见双方火气越说越大,父亲赶紧挂掉电话,不安地看了眼病房内:“你小点声,小川在里面呢。”
“你别在这给我充好人,昨晚不是你说的,宁愿小川手术里再也醒不过来。至少下半辈子不用被绑在床上过。”
“我……我那是心疼小川。”
“得了吧。你就是心疼你自个儿,怕儿子要你照顾一辈子,是不是?他才12岁,半身不遂还要我们这些老的床前床后照顾一辈子,不如死了算了!”
走廊上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房间内,小川盯着那一地水渍发愣。水沿着地板的缝隙越流越远,直到一双皮鞋前面止住。 皮鞋的主人是刘教授,他的后面跟着邵惟。两人来查房,正巧撞到这出闹剧。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当初不建议做手术了吗?不是我技不如你,不敢冒险。是考虑到这个孩子的家境,手术无论成功与失败都将毁了这个家……” “病不分三六九等。我只知道孩子还有救,就不该放弃!”
邵惟遥遥看着小川,仍然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病是不分三六九等,但人会分。穷人摊上大病,就得知道什么时候放弃才是最佳选择。你还是不明白……” “您那套穷人穷命富人富命的理论,恕我不能赞同。”
邵惟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快四点了。“刘教授,医务科约了我四点去谈话。我先走一步。”
“你去吧。”
刘教授看着邵惟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似乎颇为惋惜:“空有一身医技,没有仁心,永远做不了一个好医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