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处主任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投诉数据表,再抬头看看面前一脸冷淡的邵惟。心中憋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脸上仿佛已经写满了脏话。 “邵医生,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四个投诉你的病人了!你真是每天都在刷新记录啊。”
“上个月有七个。”
主任扶额,按压着太阳穴:“您还搁这颁自我进步奖呢?这个月我们医务处一共处理五起投诉,你占四个!从你手里负责病人人数来看,超过七成的投诉率。创我院有史以来新高,不对,是远超!你给我说说怎么做到的?”
邵惟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给你说说。病人家庭条件不好,明确要求保守治疗,你还给他用进口药。病人抱着高烧的孩子哭天抢地求你加个号,你说孩子没事让人家去排队。这回就更绝了。病人术后偏瘫,你面无表情过去通知家属,连抱歉都没有一句,还指责家属拖延就医。你这是存心想让人投诉啊……” “之前那个病人是罕见病,不用进口特效药就只有等死。发高烧的小孩,看着严重,其实就是普通的热疹,为他插队是对后面的病人不负责。至于小川的情况,脑膜瘤术中大出血损害神经功能是非常常见的情况,手术同意书上都明确写了,他的家属都知道。这手术不做他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邵医生,你的情况我知道。”
主任打断邵惟的解释,“你是梁院长的高徒,当初你入职前他特意找我谈话,还给我看过你的资料。情感缺失症嘛。咱们自己当医生的能谅解,但你能要求所有病人谅解吗?”
“我不需要他们理解,我只知道我的能力没有问题。”
“我明白。沪城医学院维持四年专业第一毕业,你的医学知识也许比某些老教授都丰富。这也是你被投诉这么多次依然留在这里的原因,但只有专业能力不代表你能成为一个好医生。医生是一个考验综合能力的职业,与病人及家属沟通是我们的重要工作之一。如果你无法完成这一项,你在这条路上走不下去。”
邵惟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明白医生是用手做手术,而不是嘴巴。为什么一定要会说话才行。 “行了。我也不跟你多费口舌。今天叫你来主要是通知你,关于王川的手术,院里做了调查,你操作没有问题。但我们也不能完全不理会家属的投诉,所以会对你进行全院通报批评,记录会留在你的档案里。”
“我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们的谈话。 “请进。”
敲门的是脑外的一个护士,“邵医生,您快去看看!13号病床的小川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刘教授已经进手术室,让你尽快过去。”
小川是趁父亲去上厕所,自己推着轮椅冲下楼的。 他在枕头下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我去死,不拖累父母”几个字。 虽然刘教授第一时间给他做了手术,但病人脑部撞击严重,仍然在昏迷中不知何时会醒。 不出半日,沪城二医院有病人手术失败自杀的消息已传遍全城。 一时间,邵惟也被推上风口浪尖。为了平息舆论,医院让他暂时休假回家待命。 虽然话没明说,但大家心知肚明,以他的过往历史加上这桩“丑闻”要再回来的机会很渺茫。 邵惟摘下胸前的工作牌放在办公桌上,收拾了一些个人物品,在众人注视下离开了办公室。 他回家时,爷爷已经睡了。玄关留了一盏小灯。 听到他推开门的声音,三只浑身雪白的小狗跑过来在他腿边蹭蹭。 邵惟抓了一把狗粮放进它们的碗里。 三只小狗在昏黄的灯下,头挤在一起舔食碗里的狗粮。邵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搬着纸箱转身回到自己房间。 邵惟将纸箱里的杂物一件件摆回书桌上,最后一个拿出来的是一个相框。照片上是幼年时期的邵惟和父母,邵惟脚边还趴着一条小白狗。 邵惟的记忆随着照片穿梭回8岁那年。 那是千禧年的沪城小街上,道路两旁梧桐树遮天蔽日。树下有一对年轻夫妻摆着卖“油旋儿”的小摊,油旋外皮金黄酥脆,葱香扑鼻,排队的人挡了小半截路。 后面慢速行进的车子鸣笛声不绝,人们却只是懒洋洋地原地挪动一下。早高峰的道路由此变得格外堵塞。 队伍中有个小男孩,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的京巴狗。那便是八岁时的邵惟。 “小惟,又来帮妈妈买早餐啊?还是两个吗?”
负责剁面剂子的女人微笑着和邵惟搭话,她挺着已经八个月的大肚子,手里的动作却是一点都不迟缓。 小邵惟突然被叫到名字,肌肉绷紧,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浑身上下是肉眼可见地紧张,半天才缓缓点了点头。 “胆子怎么还是这么小!”
男人将油旋扔进锅里,雪白的面团儿瞬间油润金黄。他捞出两个沥干油,装袋递给邵惟。 眼见邵惟要碰到袋子,他马上缩回手,故意扬声道:“男子汉要大大方方的,大点声回答我,是不是要两个?”
邵惟咬牙与他对峙着,像只受到侵犯愠怒的小狮子,怎么都不肯开口。男人本是逗逗他,眼下却陷入面子之争,两个人谁也不肯退一步。 后面的客人开始不耐催促:“买不买啊?不买就让我们先,赶着上班呢!”
女人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男人的肩膀,从他手里抢过袋子塞进邵惟手里。 “你幼不幼稚?欺负人小孩子干嘛?”
男人被老婆打了,反而松下来,肩膀一垮乐呵呵傻笑两声:“我是怕这孩子长大以后被欺负,好心训练训练他。”
“人小惟爸爸是大医生,还用你这卖油旋子的训练?”
女人嘴上不饶人,转头对着邵惟却是和颜悦色,“小惟你拿着,今天的油旋子算阿姨送你了。向你妈妈带好。”
邵惟不说话,还是坚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硬币放到老板娘手心。 女人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怎生的如此……” 不近人情,固执古怪,不通世故…… 八岁的邵惟已经听过很多这样的形容,大同小异都是说着同样一件事:他与旁人不同。 可是为什么非得一样?书上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尽不同方有人间百态。”
可现实却是截然相反,不同则是异类,异类就要被驱逐排斥。 普通人也许会介意被排斥,但邵惟早已习惯,甚至已经学会欣赏自己的不同。 老板娘还想再客套两句,突然路边传来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刹车声。 排在队尾的女白领离急刹的货车最近,她尖叫一声跑开:“啊!这谁家的狗啊!”
邵惟下意识低头,这才发现手心里的狗绳不知何时只剩一根空绳。 他随着看热闹的大人跑过去,钻进包围圈最里层,一眼便看到养了七年,几乎和他一样年岁的小白,此刻正躺在轮胎下的一片血泊中抽搐。 司机从驾驶室上下来,看了一眼狗,长吁出一口气,“我还以为撞到人了。真晦气。大早上的。”
他叉着腰四处张望。围观的人很多,邵惟站在最前面,身边没有家长。 “小孩,这狗是你家的?”
邵惟讷讷点头,神色中既无惊恐也没有悲伤之色。 司机怕他反应过来哭闹缠着自己,赶紧撇清关系:“大伙儿做个证啊。这狗是自己突然跑出来的,和我没关系。你是小孩,我也不跟你计较了。算我倒霉。我先走啦!还赶着送货。”
司机爬回驾驶室,飞快倒了一把车,绕开小狗的尸体,扬长而去。 其他人看着邵惟,目露同情。 “我刚明明看见是这货车强行超车撞死小狗的。就这么跑了?”
“傻孩子,你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让他赔钱啊!”
路人议论纷纷,一人一句给他支招。 邵惟充耳不闻,只是直勾勾盯着还躺在柏油路上血肉模糊的小白。小狗还在呜咽,嘴里不停朝外冒血,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哀求。 “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
油旋摊的老板娘扶着肚子走过来将邵惟圈在怀里,捂住他的眼睛,不忍让他再看。 “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 话音未落,邵惟已经挣脱她的手,跑到小白身边。 他面无表情伸手扒开小狗腹部的伤口,一脸认真地观察着,旋即露出开心的笑容:“原来狗真的是双角子宫。和人不一样。”
周围听清楚他说什么的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你在做什么?”
老板娘听到自己说话声音都在发颤。 邵惟抬头看着她,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小白怀孕了,我在看她的子宫构造。”
他当着众人面,面不改色地剥开小狗肚子里的子宫,将里面三只未完全长成型的小狗全掏出来。 老板娘觉得肚皮一阵发紧,仿佛被掏空子宫的是自己。 饶是自诩见过世面的糙汉老板见到这画面也不禁胆寒,他将怀孕的妻子护在怀里,指着邵惟说出在场所有人的心里话。 “你真是个怪胎!”
邵惟回家时,母亲刘美云看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瞬间七魂掉了六魄,急匆匆跑过去,上下检查儿子全身。 “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
“不是我,是小白被车撞死了。”
邵惟打开手里的牛仔外套,里面赫然躺着血肉模糊的小白和三只粉色小肉团。 “我把它的孩子都掏出来了!你看,它们还喘着气呢。”
她一下子腿软跌坐在地上,下意识闭上眼睛,缓了半晌才睁开。 孩子不懂辨别母亲的神色,脸上写满了兴奋,还在滔滔不绝:“妈妈,你知道吗?我在书上看过小狗的子宫和人不一样,是V字型的双角子宫。分为子宫角和子宫体。子宫体短小,只有子宫角的1/4到1/6。今天我真的看到了,狗宝宝就在那个子宫角里发育……” 刘美云终于忍不住吼出声:“闭嘴!”
她多看了一眼牛仔外套里血糊糊的肉团子,一股恶心涌到嗓子眼,她爬起来冲去厕所,而邵惟仍旧是一脸无辜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