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月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里,没有疾风呼啸的深渊,也不是幽暗冰冷的水底,而是融融暖阳下的一片花团锦簇。
她看见一个女子立在花丛中,背对着自己。
她觉得这女子的背影熟悉极了,想走近细瞧,却发现自己手脚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缚住了,动弹不得。她又张了张口,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就像是一团虚无不存在的空气,悠悠地飘浮在空中。
而花丛中的女子怀着似乎抱着什么,时而俯身采花折叶递到怀中逗弄,时而又低头对着怀中呢喃细语,但无论如何动作,都始终背对着窈月,让她无法看清脸。
就在窈月猜测那女子可能是在等人时,花丛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女子朝远处缓缓走来的人影雀跃地喊了一声,那熟悉的嗓音和提到的名字都让窈月的心一阵猛跳。
“逊哥哥,我在这儿!”
一个和张逊有八|九分相像的年轻男人,面色冷峻脚步沉重地走到女子面前。他的声音低哑又生硬:“把孩子给我。”
女子的身形明显一僵,嗓音也没有了之前的无限欢喜,满是不敢相信的失望:“你还是不肯跟我走?”
男人没有回答,只继续生硬地重复道:“把孩子给我。”
女子沉默了一瞬后,才开口:“你想要孩子,可以,拿你的桐陵城防图来换。不然,就算你把孩子抢回去,没有我的解药,她活不过半个时辰。”
“阿青,你不要逼我……”
女子仰头笑了起来,笑声既悲凉又刺耳:“逼?逼你什么?逼你杀了我,还是逼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哦,你还不知道吧,是个女儿呢。逊哥哥,你说,女儿起什么名字好……”
“阿青!”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逊哥哥,你教过我那么多首《诗经》,可我只喜欢这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咱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个月色极美的夜里……”
男人抽剑,剑锋直指女子的咽喉:“宁青,我最后说一遍,把孩子和解药给我!”
女子仿佛没有看见男人隐忍的杀意,反而将手搭在剑刃上,就像以前搭在男人的肩上一样,温柔如水,款款深情:“逊哥哥,女儿的名字就唤作‘窈月’,好不好?从此刻起,她便是你与我的女儿。你跟我回雍京,我们一家三口……”
男人闭眼,执剑的手用力一收,花落缤纷。
“啊——”
女子纤细的手腕上现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从手腕上汨汨而出,有几滴落到她怀中襁褓的婴儿脸上,惹得婴儿啼哭不止。
“宁青,我张逊从此与你恩断义绝。这孩子的生死,也与我桐陵张家再无瓜葛。桐陵城,你们不要妄想了!”说着,他再也不看女子一眼,持着沾着血渍和残花的剑,转身离去。
“张逊!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的!”
窈月是在女子凄厉无比的嘶喊声中睁眼醒来的。曦光透过窗纸,照出她满眼的惊惧与惶然。
她呆呆地看着房顶,还没完全从梦中脱离。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潮湿,赶紧抹了一把脸,还好是汗,不是血。
梦里的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如果是假的,为什么感觉这么真实?
如果是真的,那男人是她爹,那女子是她……
窈月深呼吸了几次后,又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回不到那个梦里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突然睁开眼跳下暖炕,随手拿了件大袄披上,打开门。
门外风雪已停,刺目的晨光从屋檐上泼洒下来,窈月眯起了眼。
候在门外的侍女们一脸意外地看着窈月。
窈月不等她们出声问好,就直接问道:“十殿下呢?我要去见他,或者让他来见我。”
侍女朝着宸宫的方向行礼:“十殿下已入宸宫,尚不知何时归。”
入宫?
窈月顺着侍女行礼的方向望去,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巨塔宛如一柄神兵利器,横亘在天地间,心尖不由得颤了颤。
这就是魏琊口中说的,岐国的国巫所住的葳蕤塔?
*
天未亮,魏琊就穿戴整齐,乘着轿辇,进入王宅的中心——宸宫,向岐国皇帝复命。
刚进宫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魏琊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岐国只有巫,没有医,按理是不会出现药味的。除非……
岐国皇帝命不久矣。
魏琊下了轿辇,也没等宣召,直接大跨步上了玉阶,推门进了寝殿。
殿内的药味更浓了,伴着来往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和殿内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声,魏琊的步子也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跑到帷幔重重、不断传出痛呼声的床前,跪下。
“父皇,儿子回来了。”
床内的痛呼声停了一瞬,帷幔从里掀开一角,露出一张面色蜡黄眼眸无光的人脸,是岐国皇帝魏元旭。
“是……琊儿回来了?”
“是,父皇。”
“好,好……”
魏琊起身,接过一旁宫人手中的药碗:“父皇由我侍候,都出去。”
“是。”
宫人们低着头鱼贯而出,很快,殿内只剩下床前面色沉重的皇子和床上艰难喘息的君王。
魏琊低头嗅了嗅药碗里浓黑的汤汁,眉头蹙得更紧了:“父皇,这是什么?”
“这是……是国巫送来的神水,是神灵所赐,能治愈百病的。”
魏琊冷笑:“若真能治愈百病,父皇的身体怎会一日比一日沉重?”
床内传来一声叹息:“那便是神灵的旨意,要召朕前去侍奉。”
“父皇!”魏琊将药碗置于地上,“这里头有蹊跷,是国巫要害您!”
“胡说!国巫与朕同生同死,怎会害朕!”原本病弱无力的魏元旭突然双目圆睁,嘴里哧哧吐气,像是一头暴怒的病狮,“你莫不是与那些鄞人待久了,受了唆使蛊惑,对国巫、对神灵生了不敬之心?”
“儿子不敢。”魏琊伏身跪下,“儿子与鄞人来往,只是奉父皇的命令,商议和谈之事,再无其他。”
魏元旭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声音又恢复原来的萎靡与虚弱:“鄞人对和谈,态度如何?”
“无异议,越快越好。”
魏元旭点头,吃力地吐字道:“大司马平定了北边的乌戎,下一个,可就是他们南鄞了。他们自然会着急。琊儿,你回去,告诉他们,朕在养病,不便相见议事。等朕的寿诞过了,再看看,看看他们的反应。”
魏元旭艰难地支撑起上半身,直视着魏琊:“你记住,只有把猎物逼到绝路,猎人……猎人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拿到最多的皮肉。”
魏琊抬头反驳:“若是把猎物逼到绝路,他们说不定会拼死一搏,最终两败俱伤,到时反而让旁的人捡了便宜。依儿子看,不如……”
魏元旭打断魏琊的话:“国巫为朕在神灵前问卜过,大吉,你不必担心。”
“父皇!”
“朕若魂归上苍,国巫也要随朕一块去面见神灵。”魏元旭瞥了魏琊一眼,重新躺倒回床上,病气横生的脸上浮出难言的笑,“这世上真正愿意朕千年万岁的,仅国巫一人。”
魏琊语塞,将头垂了下去。
魏元旭一只手压着胸口,用力地喘气呼吸,一只手伸出帷幔,指着地上的那只药碗,因为气力不足,语调都有些走样:“把神水给……给朕。”
魏琊垂头应道:“是,父皇。”
等魏琊扶着魏元旭将那一碗汤药饮得一滴不剩,魏元旭长长地舒出口气,仿佛身上的疼痛真的缓解了许多,声音也有力了几分。
“琊儿,国巫也为你问卜了。”
魏琊脑中的弦瞬时绷紧,国巫除了侍奉神灵外,可是只为岐国皇帝一人卜筮的。
国巫此举是什么意思?
魏元旭此话又是什么意思?
魏琊再次跪伏在床前,诚惶诚恐道:“儿子肉体凡胎,不敢劳烦国巫损耗神力。”
“你是我儿,是大岐尊贵的皇子,怎会是肉体凡胎!”魏元旭顿了顿,肃正的声音转为柔和,“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国巫为你问卜的结果?”
“儿子不敢。”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魏元旭看着垂首跪地,但腰背依旧挺直的魏琊,死气沉沉的脸上掠过一丝满意与欣慰。
“也是大吉。待朕与国巫去侍奉神灵祖先之后,你便是大岐之主。”
魏琊的心中没有波澜,脸上也没有喜色,只躬身又拜,嘴里生硬地重复道:“儿子不敢。”
魏元旭神情瞬变,将手里的空碗砸向魏琊,声音粗粝难听,像是街边卖艺人手里的破锣:“还有你不敢的事!”
魏琊没有躲,那只空碗也没砸中他。魏元旭手上没有力,碗掉落在床前,反而咕噜噜地滚到魏琊跪伏着的手边。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盘算……只要朕还活着一日,国巫……国巫就不能动!听见了没有!”
魏琊没有立即回复。
魏元旭见魏琊不答,胸膛剧烈起伏,颤巍巍地支撑起身子,想要从床上起来:“你……你……”却根本没有力气,重重地倒回床上。
魏琊忙膝行上前,扶住倒在床上宛如一摊烂棉絮的魏元旭:“父皇……”
魏元旭抓着魏琊身前的衣襟,气都喘不顺,可嘴里仍在念念有词:“不得……不得动国巫……朕、朕不止你一个儿子……”
魏琊胸口一窒,只能低声应道:“是,儿子遵命。”
魏元旭这才由魏琊扶着自己,靠在他身上大口喘了半晌,才让气息平顺。
魏元旭重新躺回床上,双眸连转个眼珠都觉得吃力,却依旧能看出魏琊平静神色下的不甘。他无力也无心解释,拂了拂手:“等你到了朕的位子,自会明白。下去吧。”
“是,儿子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