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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国子监(九十九)(1 / 1)

等魏琊走出殿外,殿门合上的声响落下,魏元旭粗重的喘息声也渐渐平稳下来。

魏元旭朝殿门的方向,微微侧头:“把殿门看牢,谁也不许进来。”声音虽然还是虚弱低沉,但并非之前的无力嘶哑。

没人回应,但殿门处的光影比片刻前明显暗了许多。

魏元旭双手撑着床,后背靠着床柱,歪斜地坐了起来,手指敲了敲了床沿。

随后,殿内深处传来“咔哒咔哒”,像是机关开启的响动。静默片刻后,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魏元旭盯着重重帷幔后,一个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帷幔后,那个人影站定,嗓音清润,如山涧青石上的流水:“外臣裴濯,见过岐国皇帝陛下。”

魏元旭直起身子,并往前探出了不少:“你,进来说话。”

帷幔掀开,裴濯迎着魏元旭有如实质的视线走了进来,在丈余远处站住。

“裴濯……”魏元旭将裴濯的名字在嘴里来回地念了好几遍,又眯起眼,将他那张没有丝毫情绪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许久,叹出一声:“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看到裴濯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波澜后,魏元旭又接着说:“你的岐语说得不错,朕若不是知道你的身份,还以为你是大岐的子民。”

“陛下谬赞。”

魏元旭恹恹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摆了张矮几的软榻:“坐。”

“谢陛下。”

“朕私下召你来,并非为了两国和谈。”魏元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惊心,“朕知道,你来此,也不是为了和谈。”

裴濯半垂着眼,面不改色:“外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魏元旭蜡黄的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你若不明白,为何提前独自来雍京?又为何跟着琊儿进王宅?”

“十殿下再三相邀,外臣无法推脱。若令陛下不悦,外臣即刻与十殿下请辞。”

魏元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夸张地咧起嘴角:“哈哈哈你们鄞人,你们鄞人果然都一样,巧言令色,虚伪至极!”说到最后,魏元旭几乎是吼着说出来,而后捂着胸口,急速地喘着气。

裴濯抬眼看向撑着床面,艰难喘气的君王,没有惶恐也没有惊讶,只静静地等着魏元旭的气息慢慢平顺下来,才开口:“陛下错了,外臣并非鄞人。”

魏元旭愣了一瞬,而后唇畔带上一抹饥嘲,慢慢吐气道:“是,是朕错了,你是她的儿子,自然不是鄞人。无能庸懦的鄞主,竟还让你来商议和谈,可笑可笑……”

“陛下又错了,外臣虽非鄞人,但长于鄞土,大鄞的百姓都是外臣的血亲手足。身为鄞臣,自当为大鄞的国君分忧。鄞岐和谈,事关两国万千子民的安宁,请陛下珍之重之。”

“嗬,鄞岐和谈,两国安宁……这样的一番话,朕的一位故人也说过,不过他与你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鄞人。二十五年前,他在宸宫,在朕的面前,说了与你差不多的话。那时,朕和琊儿一样,也只是个皇子,信了。后来呢?”

裴濯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旭,等着他下面的话。

魏元旭紧紧攥住床上的被褥,仿佛攥着的,是当年那人的咽喉:“他借着朕的信任,盗走了大岐的至宝!险些令大岐皇族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裴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衣但袖下的手渐渐握成了拳:“敢问陛下,他盗走了什么?”

魏元旭朝裴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盗走了前任国巫,也是你的母亲,云姒。”

“可这又能怎样?她与先帝的性命相连,她想活命,就还得回来。大岐的国巫,就算是死,也只能死在葳蕤塔里。”

裴濯又垂下眼,帷幔里光线晦暗,掩住了他眼中此刻翻涌的情绪。

魏元旭整个人都靠在床柱上,声音弱了许多:“朕累了,无暇再与你绕圈子。你此番来,不就为了拿回你母亲的遗骨吗?你替朕杀了大司马,朕就允你上葳蕤塔,取走你母亲的遗骨。”

裴濯抬起眼,眼中波澜不惊,声音也没有起伏,仿佛魏元旭的骇人言语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外臣若杀了贵国大司马,两国必起战事。”

魏元旭像是累极了,说完一句,便要张大嘴,长长地喘一口气:“不会,军中为了争夺大司马之位,会各自为战,相互攻伐……届时,鄞国可以隔岸观火,也可以趁火打劫……只要不进朕的王宅,朕,就不会插手……”

裴濯看着魏元旭,毫不掩饰地笑了,也不知是在笑他漏洞百出的话,还是他故作滑稽的丑态。

“外臣却以为,届时,陛下会以大司马之死对大鄞发难,借机收回兵权,并大举南下。到那时,外臣这个戕害大司马的异族凶犯,怕是要成为陛下南下攻鄞时,祭台上的人牲祭品了。”

魏元旭立即停下长喘,蜡黄的脸瞬时黑沉,从牙缝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你休要胡言。”

“即便真如此,外臣也会让陛下如愿。只是,”裴濯顿了顿,声线绷得极紧:“外臣所求,还望陛下莫食言。”

魏元旭心中大喜,脸上并不显,只转向葳蕤塔的方向,郑重道:“朕以葳蕤塔中供奉的神灵和先祖起誓,必不食言。”

裴濯起身,朝满脸病气但眼中放着精光的魏元旭,深深地行了一礼:“外臣裴濯,先谢过陛下。”

“你莫要回王宅了,朕命人送你去驿馆,”魏元旭像是力气全用尽了,软绵无力地倒回床上,“如今的王宅,包括宸宫,都不安生。”

*

刚走出寝殿的魏琊,还不等凛冽的风吹散身上浓重的药味,就见一个侍女低头行来。

“十殿下,大司马在西偏殿等您。”

魏琊心尖一颤。

果然还是来了。

魏琊扫了眼身后的殿门,对那侍女道:“你留下照顾父皇,我自己去见大司马。”

“是。”

西偏殿离魏元旭所住的正殿不远,但离葳蕤塔更近,仰起头,似乎都能瞧见塔顶檐下金铃反射出的日光。

魏琊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走了进去。里头没有燃炭火,也没有生暖炉,比日光渐盛的外头还要冷飕飕的,魏琊不禁打了个寒颤。

宁彧坐于幽冷深处的桌案后,声音跟周边的空气一样冷:“殿下,别来无恙。”

魏琊朝宁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直起身问道:“大人至此,可是要见父皇?”

宁彧没应声,而是拿起桌案上的镇纸,看似无意地把玩着一会儿,说:“听闻,殿下近日与南鄞来的使者走得很近。”

“大人说的是裴濯?他是南鄞使者,我是迎接使,彼此自然常走动些。我素来喜爱南鄞经史,他又曾是国子监夫子,博闻强识,故而常向他讨教。”

“是吗?”宁彧似笑非笑地看了魏琊一眼,“二十五年前,也有人自称喜爱南鄞经史,甚至前往南鄞国子监求学,殿下可知她后来如何了?”

魏琊背后汗流不止,但脸上依旧坦然自若,仿佛真不知道宁彧的言下之意,笑着问:“如此爱经史之人,想来已成一代大家了。我猜,定是文识院的哪位智者吧?”

宁彧的眼神却暗了下去:“她死了。私通鄞人,罪无可恕。”

说着,宁彧手中的玉石镇纸“铿”地一声碎成两半,被他毫不怜惜地弃在地上。

随着镇纸的碎裂声和坠地声,魏琊脸上的笑容也一起碎了。

“我既已平定了北方乌戎诸部的乱事,之后剑指何处,殿下应当清楚。”宁彧起身,经过面色发白的魏琊身边时,停了停,侧首温声道,“我知道殿下想要的是什么。殿下请稍安勿躁,假以时日,无上至尊之位与青梅总角之情,殿下都会有的。”

魏琊闭了闭眼,待下一瞬睁开眼时,眼中和脸上都再次浮现出真切的笑意。

魏琊转身朝向宁彧,俯首下拜,以头触地。

“如此,魏琊拜谢。”

宁彧微微屈身,将手搭在跪拜着的魏琊的背上。

“陛下圣体微恙,十殿下纯孝,自请留在葳蕤塔下,在神灵和先祖面前为陛下祈福,直至陛下安康如初。”宁彧的手在魏琊的背上拍了拍,“殿下,觉得如何?”

魏琊瞪着地面,狠狠地咬着牙,但声音听起来却恭谨如常:“为人臣为人子,为君父祈福,自是应当的。可……”

魏琊觉得背上的那只手越来越重,压得他的脊骨几欲断裂,额上和背上都渗出一层细汗,声音也透着吃力:“可南鄞使团将至,我身为迎接使,如何能不在?”

“南鄞使团殿下不必再忧心,文识院自会派人前去迎接。殿下安心为陛下祈福便好。待国巫将殿下的孝心诚意转告神灵,陛下圣体定能无恙。”

魏琊的唇上被他自己咬出了一圈带血的牙印,行礼的手臂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正微微发抖,但嘴上说出的话依旧语态谦逊:“大司马思虑周全。事不宜迟,我这就前往葳蕤塔。”

过了好半晌,宁彧才将跪得浑身僵麻的魏琊扶了起来,笑着道:“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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