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孙子拿着勺背使劲压饭，贺奶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说道：“太多了太多了，晚上积食可睡不着觉啰。”
贺威听话减去半碗饭递给奶奶，“那就多吃点菜。”
他给奶奶又拿了一个碗舀汤，炖了半天的牛腩肉质软烂，正适合老年人的牙口。他用筷子褪下红烧鱼肥厚的鱼肚，就着灯光挑出一根根鱼刺，以免奶奶不小心卡到。
贺奶奶没有拒绝孙子的孝心，鲜嫩无刺的鱼肉一抿就化，忽而生出一声感慨：“要是你妈妈还在，就更好了。”
贺威手一顿，没接话。他出生没几天，母亲便离世，他曾问过父亲是谁，奶奶却也摇头不知道，只说母亲难产来不及交代后事便走了。八壹中文網
在以往很多次陷入难堪绝望中，他暗暗期盼过那个男人的出现，但一次次失望后，他想，他应该是死了。
“奶奶我呀，老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你多久。”奶奶伤感起来。她一生时运不济，丈夫孩子都先离她而去，人世间大半苦头都吃过了，也早就看开看淡，只是逢年过节家中冷清，就只有唯一的乖孙相依为命。
“奶奶！”贺威皱眉，语气有些急重。新年不能说丧气话晦气话，他心头一阵不舒服。
奶奶知道孙子平日里脾气好，但一旦生起气也会不高兴几天，连忙安慰地承诺道：“放心放心，奶奶一定会看你成家立业，给你娶媳妇儿的钱都攒着呢。”
莫名地，贺威闪过了吴桐的脸。
要是她的话……恐怕远远不够吧。
贺威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为什么会想到她？
他不否认，初中三年虽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的确是在偷偷关注她，甚至于暗暗比较。
都是老大，他当然不能被她比了下去。
最开始，她逼着倩倩胖子小旭等人读书，他内心嗤笑不已。
她和他，她和他们，都不是一类人。她读书可以锦上添花，而他们读书，却连雪中送炭也做不到。
他的小弟里面，胖子家境最好，父母曾是大厂职工，以为旱涝保收，结果辛辛苦苦几十年，厂子说倒就倒，连安置费也没有，全家花光积蓄开了一个小卖部过活。胖子机灵但真的是烦透了读书，觉得就算有文凭也换不来金饭碗。倩倩父亲是个赌鬼，母亲跟人跑了，常年寄住在舅舅家，她舅母指着她给她瘫子表哥当小保姆一辈子，哪能送她去上大学？小旭的妈妈倒是累死累活做工也要供他读书，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至于其他人，谁家里没有点心酸？读书也许是登天梯，但没天赋没条件登上去，又有何用？
他冷眼看着，大家伙不过陪她大小姐演戏罢了。
穷人家可咽不下那口鸡汤。
只是那件事情以后，他知道，他的小弟们是真的入戏了。
教导主任怀疑他们集体作弊并直接通报，他们谁也没当回事儿，可她气势汹汹冲到办公室质问，无果后直接开全校广播下发挑战书。
——下次月考，他们每个人总成绩都会再提高30分，如果没有，缺多少分她就捐多少万给学校。如果全部达到目标，那么教导主任要在全校面前做检讨认错道歉。
她真的很能折腾，但事实证明她赢了。
那一天，全校没有任何一个人迟到逃课，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小旭那样昂首挺胸，胖子如此红光满面。
那一天，教导主任当然没有做检讨的自觉，如同往常一样训完话后便宣布解散。
那一天，所有人都站着没动。她在全校的瞩目中，从队列末尾走出，指着站在高台上的人说。
“我、们、需、要、道、歉！”
那一刻，他浑身战栗。
——她是强者，强者才会指向更强者。
随即，教导主任在一片嘘声中愤而离去，胖子和小旭他们一次次把她抛在空中，所有人欢呼不止。在全校罢课一天后，校长亲自去各班道歉，宣布辞退教导主任，撤销通报批评，并成立奖学金鼓励更多的人努力学习。
他后来反复想过，如果是他来做这件事，他会怎么做，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打”字。
那肯定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动摇了。
原来拳头只能解决人，解决不了问题。
悄悄地，他也认真学习了起来。
翻开课本，一片空白。倩倩那个随身携带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字迹的笔记本，他一根手指头都碰不到，只好偷偷借走了小旭的复印本。小旭被她揪红了耳朵，在教室里大骂偷书贼。
嘿，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看来读点书也不错，搁以前的自己，拿拳头抢就完了，那想得出如此体面的说法？
听老师讲课，他始终云里雾里，但又绷着面子不好意思问，幸好她常常为他们讲题，不厌其烦，深入浅出，一次还给出多个解法。他在桌上装作闷头大睡，听着她难得的柔声细语，渐渐学会了举一反三。
这个女人，对着我这个老大，眼睛歪天上去了，对我的小弟们倒是……
说温柔也不对，毕竟她也是会打人的。
中考后，她去了荆棘花高中。一所很有名的私立学校，都是些有钱人或者成绩拔尖的好苗子扎堆的地方。
所以说，她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个暑假，倩倩胖子小旭他们都很失落。因为，她一直没有联系过他们。
他当着他们名副其实的唯一的老大，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但没关系，他会做得比以前更好，比她更好。
新生报道，早早踩熟地盘的他，提前带着小弟们批发一堆日杂用品，天不亮便把一条街占满卖货，那一次收获颇丰。胖子是个鬼机灵，想着细水长流卖些日杂烟酒零食，还印了联系小卡片，量大从优，送货上门。
就在大家准备去庆祝的时候，她打电话说她要来。
真是想来就来，说走就走。
没和她说话时，没发现她这么能噎人。
什么叫做“我不喜欢主动搭理别人”？！
老子看起来是随随便便的人吗？
说得好像你一搭理我我就要死缠着你不放似的，我贺威就没点脾气个性？
第二次游乐场见面，他发现她不仅噎人，还气人！
他简直对她的古灵精怪没有一点办法。
但最糟的是，他还认为这样的她最好看！
他没事时便会不由自主回想那一天。
她在云霄飞车落地时的苍白脸庞，她表面镇定实际吓得走出顺拐的滑稽模样，她率先抢到彩弹枪小尾巴翘到天上的得意表情，面对威胁毫不犹豫干脆利落的果断出手，撒谎诈他他上钩后露出的狡黠微笑……
最常常回忆的是，她被他压在地上羞恼无措时白嫩脸庞浮起的嫣红。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那一天印象如此深刻。
直到在游泳馆再次见到她，而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那个男人看起来就是那种人，跟她一个世界的那种。
没赘肉也没肌肉，全身上下连个伤疤都没有的公子哥。
眼朝上而嘴朝下，所有人天生低他一等令他不屑一顾的大少爷。
当然，也是闪着桃花眼，嘴里叫别人“小桐桐”的小流氓。
说真的，她居然没有当场打他一巴掌？
她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吴桐吗？
他对她真的很生气，尤其是他都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骑在自行车上的时候，他突然很想问这个曾经三年没有和他说过话的女人。
你到底是不喜欢主动搭理别人，还是不喜欢主动搭理我？
可又觉得问这话，真的很没有意思。
于是他就更生气了，听见她叫他也不想理会，结果……
想到这里，他闭上眼，不知道她现在腿上好点了么。
江年家的年夜饭很是热闹。
爷爷奶奶，姑姑舅舅，哥哥嫂嫂，外甥侄女……二十来个人的一大家族住在一个城市的好处和坏处全都会在这一天来体现。
但对于江年，以及与他同龄的表弟表妹们来说，这一天都是一年中最难熬过去的日子。
“哎呀，我大外甥就是能干，又考第一了。”
“这个还用问吗？哪一年不是第一才奇怪呢！”
“啧啧啧，妹夫，你生了个好儿子啊！”
“佳佳，你要多跟你表哥学学，好好读书。你要是有你表哥一半的好成绩，你妈我天天做梦都要笑醒！”
“嫂子，真是好福气啊，哪像我？为孩子操碎了心，还讨不到好！”
“江年，你有什么学习方法教教你弟弟。”
“……”
好烦。
江年面无表情吃着饭，对那些问话充耳不闻。
每年都是这些话，他们说不烦，他都听腻了。
电视里播放着没人看的春晚节目，饭桌上大人们推杯换盏聊天吹牛，小孩们聚在一起叽叽咕咕聊着游戏小说。
他快速吃过饭下了席。他走到阳台上，背后是喧闹的人声，眼前是漆黑的夜空。
无趣。
甚至没有随便做一道奥数题来得有意思。
他吹着风，看着天上的明月星辰。
好无聊。
这样的人生好无聊。
没有挑战，没有刺激，甚至一丝波动也没有。
还不如早点投身科研。
那个时候，他就应该参加中科少年班。
而不该因为她没去，所以也放弃。
吴桐。
他半个对手。曾是让他仰望的存在。
小学时，在全国高智商青少年儿童选拔考察组老师口中，他第一次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跟他一样跳过两级，只是同年级不同校，智力检测比他还高，中科少年班免试录取她，被她拒绝了。
他问为什么她不去。老师笑了笑，露出无奈又纵容的表情。
“她觉得不好玩。”
经过层层考察，他被中科少年班录取，最后征求他的意愿时，他却鬼使神差拒绝了。
他想看看怎么才好玩。
在天河实验中学，他尝到了被碾压的滋味。
全科满分，对，甚至连语文的阅读理解和作文都能满分。
无论他怎么努力，她永远在红榜上压他一头。
多少个日日夜夜啊，他点灯熬夜看书做题，一日不敢辍，一夜不曾断，就为了也拿满分。
就因为这张红榜按照姓氏首字母排行，只要他拿满分，他就会是第一。
现在想想，真的有点可笑。
当他量变达到质变，仿佛经历了一场佛教的顿悟后，他也拿到了全科满分。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红榜的满分并没有什么意义。
天才不需要蠢货的界定。
只是让他明白这道理的天才，不知怎么突然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