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黄婷还是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 这个号码被存在通讯录,为防止平时会翻到,她标注的名字是ZZZ,这样就会自然落到最后,可其实她看过一眼就背下来了。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两年后。 归晓坐在边境一个不知名的小加油站里。 离内蒙还有三四小时的车程。 一个简陋休息室,脏玻璃上满是水雾,外边,有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别人夜里抱老婆,我们这种人,夜里就是抱着方向盘,”两个卡车货运司机在抱怨,“这大雪天的,天都快黑了,赶路够呛。”
她坐了大半小时,早熬不住,起身推开休息室的木门,走到落满雪的台阶上。 他会来吗? 黑色防寒服的领口拉到鼻尖下。 “你那个朋友真来吗?”
身后小蔡也跟着跑出来,哆哆嗦嗦问。 “应该吧?”
归晓不确定。 刚刚电话里,她说得颠三倒四,那边问了地址就挂了。 她等得脚都木了,还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望着大门外。又过了半小时,手指尖也没知觉了,想回去,又不甘心。就在小蔡第四次跑出来时,苍白的车灯光从雪中照进来,落满雪的越野车开进来,没兜圈子,直接刹在了台阶前。 半开的车窗摇下,驾驶座上的人厚重的类似于特|警|作|战|服的黑色棉服,但是是便装,戴着同色帽子,在夜色下看不太清脸孔,认得出是他。 “上车。”
这是,又两年未见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归晓跑到车窗旁:“加油站的老板让我们先去草原上看看……” “上车。”
路炎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重复。 归晓讪然,回头招呼小蔡,让余下三个在里边避风的男人出来。 众人上了车,四个人占了后边,理所当然把副驾驶座留给归晓。她踌躇上车,拉过安全带系上,还没搭上扣,路炎晨已经一踩油门开走了。 他还是那个习惯,不管春夏秋冬,都要车窗敞开。 冬夜的风灌进来,吹得后座的几个人哆嗦,也不敢多嘴。 “车窗能关下吗?”
归晓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路炎晨斜了她一眼,关窗。 当玻璃缓缓升上来,卡到最高处,将风雪拦在车外时,后座众人松口气。但也忍不住犯嘀咕,归晓这“朋友”也太酷了…… 小蔡他们几个是做外贸生意的,归晓在他们公司有入股投资。 这次做了一个物流大单子,货要送到边境的一个物流集散地,然后送去外蒙古。小蔡他们借机开车,跟着来,顺便谈羊绒制品生意。本身这件事和归晓没有任何关系,但她听到往西北来,就开始坐立不安。 于是,跟着来了。 昨晚,暴雪来袭,他们临时避在加油站,小蔡的那辆越野车就丢了。 加油站的老板也束手无策,但还是很良心地给他们出主意,在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偷车贼都会把偷来的车丢在不远处的草原上,临近几个省的什么牌子都有,甘A和甘H最多,密密麻麻地扔着,无人看管。等着卖。 加油站老板让他们偷偷去找自己的车,然后再去叫警察一起去认领。 这是最快的方法。 小蔡觉得可行,归晓却提出了,可以找一个朋友帮忙,他就在这边。 归晓也不清楚,他到底退伍没有,究竟是特警,还是武警? 总之是个能帮忙的职业。 车在大雪中,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停在雪皑皑的草原上,远近不止有很多车身积雪厚重的车,还有大小草垛,一眼望去,全是赃物…… “等一会儿,我地方上的朋友去问了。”
他停下车,说了第二句话。 然后,就推门下去了。 小蔡在后座抬头,在归晓肩后说:“你这朋友,太冷场了,吓得我都不敢说谢谢。”
归晓隔着车窗,看他站在车头,在风雪中低头用手围住火点烟,嗯了声:“他一直这样。”
雪夜里,他手心中微弱的光,稍纵即逝。 那光,落在烟头上,在黑夜中一闪一闪地,灼她的眼。 “我下去……和他说两句话。”
归晓推车门,跳下去。 因为没料到草地上雪有那么深,深陷下去,险些绊倒,反手将车门撞上。路炎晨循声望来,看到雪夜下看着她根本不抗风的羽绒外套,再看看她明显湿了的靴子:“不嫌冷?”
她恍惚。 当初在一起时,两人经常大冬天在运河边呆着,有天她歪着坐在他山地车前横梁,窝在他怀里躲风,叽叽喳喳老半天,也不见他出声:“你想什么呢?”
他摸摸她衣袖:“想什么?在想你衣服怎么湿的?”
“啊?”
她窘意上涌,“我让姑姑别洗的,可她没听我的,还是洗了……” “没晾干你穿什么?不嫌冷?”
怎么不冷,笑都快冻在嘴唇上了。 扭捏半天,她呵出口白雾,小声说:“这件新买的,想穿给你看。”
大冬天穿件半干的衣服来见他,想想都能把自己感动死。 他那时就低头笑。 那时,运河边都是十几年养出来的老林子,风大,没什么人,偶尔丁零当啷地伴随着车铃响声会有人骑车过去,也不太乐意在冬天多看一眼他们两个小年轻谈恋爱。归晓就心安理得缩在他身前躲风:“你觉得不好看吗?”
“还行。”
还行?冻死了就一句还行?她攥他的羽绒服领口:“你从来没夸过我,夸我好看,快,夸我好看。”
他笑,瞳孔在月光下特别的亮。 …… 路炎晨移开视线,继续抽烟。 “谢谢你,帮我。”
归晓艰难挤出这句话。 “客气。”
寒气被风吹进骨头缝里,她控制不住地哆嗦着,“你在这儿几年了?”
他两指捏着烟前端,深吸着,让那口烟深入肺腑:“九年。”
“还没退伍吗?”
“今年。”
“回去吗?”
“驻地公安特警支队特招了,”他忽而直视她,“还在二连浩特。”
后来那天,他没呆多久。 等他口中的“地方上的朋友”来了,就转交给了当地警察,开车走了。警察是直接把车开过来的,交给小蔡,让他们跟着回去做个笔录。 因为路炎晨的关系,那个警察对他们很客气。 合上笔录的本子,正式说起了闲话。 小蔡几个都是做外贸的,最会来事,没十分钟聊开了,话题自然就绕到了那个酷酷的几乎是不近人情的男人身上。 “……等过了年,路队就从反恐一线调去训警科了。”
“……以后他每年训带一千多公安特警,路队真是入伍反恐,脱了军装继续保卫人民,真汉子。”
“……武警医院的医生说,暴恐分子当时就用长矛直接杵进他嘴里,送过来,浑身都是血。后来我还和他玩笑,路队你脸蛋这么标志,以后可要当心啊。”
“……他们中队全反恐尖兵,排爆专家出来好几十个,都被地方上抢。”
“……路队当时三十秒拆定|时|炸|弹,汗都不流一滴,可不是演电影,真事。”
…… 这些,都是她不知道的。 其实从分开后,他的一切,她都不清楚。 因为当初分开闹得太不愉快,以至于她也不太能厚着脸皮去问他表妹黄婷,只能偶尔从姑姑一家人口中听说,哦,黄婷家有个亲戚的儿子,好好的大学读着就去当兵了,户口一走,调回来都难。 等他们离开警察局前,那几个警察才说起,其实是因为这次他们中队有人出任务受伤,在附近的武警医院治疗,路炎晨才正好能过来一趟。 警察最后把自己的手机号抄给归晓,说路炎晨终归在武警中队,不是随时都能出来,如果下次再遇到什么违法乱纪有关的麻烦,直接找他就行。 归晓拿了,说谢谢,但也说,请放心估计不会再麻烦他了。 毕竟,她实在想不到以后还有什么机会来。 可到了旅店,小蔡又软磨硬泡,想要趁着路炎晨还在这里,能再见一面,吃饭表示感谢。余下的几个合作商也都连声附和。 这里边,有英雄崇拜也罢,真的想感谢也罢,或是以后想被罩着也罢,总之,众人热情过度,小蔡还拿起手机,就拨了路炎晨的电话。 “你别打,我和他不熟……怕尴尬。”
“有什么尴尬的啊,归晓你这人就是不懂事,人家帮你那么大的忙。”
她刚在加油站外手机信号不好,先前打给路炎晨的电话是用小蔡的手机。现在,小蔡有了电话号码,归晓想拦她都拦不住。 “喂?路队?”
归晓心头一窒。 小蔡给她打眼色,笑着问:“想请你吃个饭,表示感谢。你不知道那辆车对我有多重要,是我老公刚送我的,要是丢了都能家变。实在太感谢你了。”
…… “就今晚吧,也别拖了!……好,好,我一会儿把饭店地址给你发过去啊。”
电话挂断,小蔡很是欢快:“快,都给我去换身干净衣服,吃顿好的去。”
归晓翻出临时带的衣服,踌躇蹲在箱子前不知穿哪套,眼前一个画面叠着一个画面。这种感觉,只有年少时深爱过一个人才会懂。最后穿着天蓝色的一条长裤和白毛衣,套上黑色长及脚踝的羊绒大衣,黑短靴。 对着镜子,想到他下午时也穿着的是黑色军靴。 到饭店,推开包房门。 里边只坐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抬头,看到归晓就大眼睛忽闪着,盯着她,众人惊讶,不知道哪里来的小朋友。 小蔡对服务员说:“那是谁家的,你问问,别孩子走错了,家长担心。”
“阿姨,我是路炎晨家的,”小男孩咧嘴笑,“我爸抽烟去了,让我留在这儿等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