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晓都不敢细看那小男孩的眉眼:“我去下洗手间。”
心突然很重。随着越来越沉闷的起搏,一跳一跳地疼。 “阿姨,洗手间就在出门右转,下楼梯,四楼、五楼之间,”小男孩从座位上起身,乖巧地将桌旁座椅一个个都拉出来:“叔叔、阿姨请坐,远道而来,那就是我们的客人……” 众人笑着夸赞小男孩的声音,被关在身后的门内。 归晓怔忡在门外,眼看着身边有人推着半只烤羊经过,伴着浓郁烤肉香气,她仓促让路,后退。 心慌牢牢的,落不下来。 怕被人看到自己不对劲,索性就按照小男孩刚才话里描述的走到走廊尽头,右转,下了几步台阶,去四楼和五楼转弯处找洗手间。 直到,站在门外,归晓茫然看着洗手间上“男”的牌子,愣了好一会儿。 慢慢的,找回了一些理智。 十一年前他离开北京,十年前两人分手,这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也很合理。 所有都合情合理。 所以归晓你还想找他干什么呢? “看什么呢?”
有声音在身后出现。 归晓一个激灵。 右手侧铝制的玻璃门被从外拉开,路炎晨手里夹着半截没抽完的烟,靠在门口,微眯缝着眼打量她:“女的在楼下。”
她“噢”了声,转身。 “回来,”路炎晨在身后说,“我抽完烟带你去。”
“不用。”
她继续走。 “我让你回来,听见没有。”
路炎晨声音一沉。 归晓脚步一停。 不就是当初我甩的你吗?你孩子都有了,还一副我欠你的态度做什么? 归晓狠咬牙,回头:“没听见。”
路炎晨抿着嘴角,挑眼瞅她。 又低头抽了口烟,吐出个不太成型的烟圈:“没听见,你回头干什么?”
…… “人家姑娘不想搭理你不行啊?”
路炎晨身后,一个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的硬朗男人将手里的烟头掐灭,“别介意啊,我们路队,啊不,是前中队长这刚退伍没几天,闲得发慌,阴阳怪气。”
归晓诧异看他:“你不是说——”今年吗? 路炎晨一笑:“刚办完,下边的手续还没走,现在无业游民一个。怎么?觉得请我吃饭不值了?”
…… 他身后男人忙打圆场:“姑娘,别介意啊,我们路队说话特呛人。”
归晓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 照他表妹的话说,路炎晨这个人骄傲的很,太聪明,看的太明白,谁心里摆着什么小九九都一清二楚。越是亲近的人,他越不让你装。 那时两人认识一年多了,归晓喜欢他喜欢到往胳膊上刻他名字,可还是装矜持死秉着,每星期三、五合唱队排练,或者音乐课才会绕到高三教室,装着去排练、去上课。 顺便能瞄他两眼。 他是复读生,就在教室最后一排,下课时喜欢翘着椅子背抵墙,和几个男生闲聊。 她经过,时常会有小半截粉笔头丢出来,她还装傻装被吓到,矜持地去看他,发现他和没事人似的继续玩着手里剩下的粉笔头……后来在一起了,归晓装着天真无邪地问他:“你那时候怎么总喜欢丢我粉笔头啊?是不是暗恋我?”
他会微眯起眼睛,瞅她,不回答。 再被逼问急了,就会冲她笑:“你总在我眼前晃,不就等着我搭理你吗?”
她被戳破心思,扭头就走,被他抓着上臂拉回去。虽还挣扎着,可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能等来一句好听的话了,没想到他又是低低地笑:“这不就在等我拉你回来?”
…… 身后男人继续补充:“其实路队是还没想好要不要回北京,犹豫呢,也不算无业游民,最多算短期失业。”
“不一定回去。”
路炎晨将烟头在窗台的雪上暗灭,那漆黑眼睛像泡在观景池里的黑色卵石,带着水光,却冷冰冰的没情感。 归晓看雪地上的一点光消失,让自己努力,做一个淡然大度的前女友。 “带老婆孩子回去总会很麻烦,弄户口也麻烦,你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安静。 路炎晨和身后的那个男人都有点表情诡异。 路炎晨默了好半晌,对身旁男人一笑:“你儿子又使坏了。”
归晓怔了一怔。 “不至于吧?那小子怕你,不太敢给你使坏,”秦明宇讪笑,“也有可能最近胆儿肥了。”
挺硬朗的一个汉子,提起自己儿子愣是脸红了:“我那儿子吧,知道我们中队都是光棍儿,没事儿就爱在人家相亲时使坏,管我们中队那些兄弟叫爹,都整跑不少女的了,不好意思啊,归晓小姐。”
原来…… “原来不是你的孩子,”归晓装着看雪景,“好可惜,他好可爱。”
路炎晨手抄在裤兜里,保持沉默。 “他?可爱?”
男孩亲爹倒是笑了,“那臭小子鬼见愁啊。”
男人说完,后知后觉向归晓介绍了自己叫秦明宇,是路炎晨中队里的。 而他那个鬼见愁的儿子叫秦小楠。 单亲家庭,孩子归爸爸,为了方便照看,秦小楠独自住在地方上,自己租房子,自己上学。总之,全都自己包办。 难怪人小鬼大。 三人回到包房,小男孩大咧咧扑到他亲爹怀中:“爸!”
喊完,去偷看归晓和路炎晨。这么一来,房中的人也都和归晓似的,回过了味:得,全搞错了。 小孩子的玩笑一笔带过。 这顿饭吃得还算是过得去,除了身为这顿饭牵线人的归晓和路炎晨从不交流之外,都很完美。整顿饭,路炎晨看都没看过她,就连小蔡明着问:“路队,你和我们归晓过去是邻居?校友,还是?”
“校友,”路炎晨答,“不熟。”
小蔡被噎住,打了个哈哈,生硬地望向窗外大雪:“这雪可真大,哈哈……” 从烤全羊,到羊杂,焖面,马奶酒……一道道下来,小蔡算是把能点的都轮了一遍,众人下午在加油站丢车的那股子晦气也都散了,喝得胃和身子都暖和起来。 几杯酒水下肚,秦明宇真是显出了话唠本质,说起路炎晨都不带停的,甚至还郑重起身敬酒,拜托归晓他们几个,如果能帮到的还请多帮帮路炎晨,让他回京更顺畅些。 “那当然,那当然,”小蔡立刻打包票,“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别说路队帮了这么大忙,我们以后能帮的,一定帮!”
众人附和。 饭罢。 众人在电梯里,秦明宇忽而问:“你们五个人一辆车来的?”
小蔡说:“啊,对。”
“路队,送送吧,五个人一辆车不太安全。”
秦明宇合理提议。 路炎晨两根手指勾出车钥匙,没回答。 “啊,不会太麻烦吧?”
小蔡客气推辞。 “不麻烦阿姨,” 秦小楠跑进电梯,乐呵呵地仰头答话:“我们在西面,你们在东面,虽然不太顺路,这才显出送客人的诚意嘛。”
小蔡笑:“那我先和路队去停车场取车,你们门口等着吧。”
老旧的电梯带着不知哪里来的金属摩擦声,缓缓下行。 小蔡虽这么说,还是觉得自己和路炎晨去停车场,必然会被这位路队“冻死”,于是拽了归晓的胳膊去当“润滑剂”。 可惜她并不明白,有归晓在,路炎晨才真会冷到冻死人。 小蔡的车在停车场东面,路炎晨车也在不远处。 归晓等在车道外侧,小蔡从两辆车的内侧穿过去,向着自己的车而去。归晓刚分神,想在黑暗中找找路炎晨在哪儿,“啊!——!”
地一声尖叫冲出来。 归晓傻了,还没反应,几个黑影已经冲出来。 手臂被一股巨大的拉力拽向后边,黑色棉服夹克几乎是同时罩上她的头脸。归晓来不及站稳,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被人推出去,撞到一辆车上。 “不要出来!”
路炎晨的声音低斥。 归晓吓得扯下衣服,口鼻被雪呛进去,拼命咳嗽着,慌乱看四周。 推拽自己的就是路炎晨,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早就围了上去。 “路晨!”
归晓脱口大喊,浑身血脉都凝住了。 苍白月色下,他偏了下头,跟没听到似的,扭住一个人影丢去雪地上。下一个上去还是利索被丢出去,他没下狠手,但那些也进不了身。幸好,秦明宇听到尖叫声早就飞跑而来,劈手就砸趴下一个…… 归晓看得背脊一阵阵发麻,腿都软了。 “归晓……”小蔡吓得发抖,从自己车旁跑回来,除了身上有泥和雪,倒没受伤。 归晓忙扶住她:“你没事吧?”
“没事,被推了几把……” 两个女人说完,都重重喘着气,再说不出别的话,只顾着心惊肉跳地盯着十几个突然起来的流氓和路炎晨、秦明宇。毕竟是对着反恐中队的人,那十几个人完全不是什么对手,没多久就都被揍趴下了,爬在地上,挣扎着□□出声。 归晓他们同行的几个男人这才敢走近。 秦小楠也冲进来:“爸,我拿那个叔叔的电话报警了!”
秦明宇笑:“干得不错!”
因为脱下外套丢给了归晓,只穿着衬衫的路炎晨在冰天雪地里,挑了几个还想爬起来的,重踹上一脚,把所有人都收拾老实了,拍拍身上被脚踹得脏雪和泥。 走回来。 归晓真是被吓懵了。 路炎晨走到她面前,站定。 归晓眼前闪过他手的影子,下意识躲,路炎晨手顿了顿,然后才曲指弹掉她刘海上的脏雪:“不怕?”
他刚刚用外套蒙她脸,是怕吓到她。 没想到归晓完全没领会精神,反倒自己拽下来旁观了全程。 “没,”归晓察觉自己声音太颤,背过脸去,“……怕什么?”
路炎晨从归晓手里拿过自己棉服,没顾得及弄掉衬衫的雪,直接套上了。 没多久,两辆警车到达现场。 跳下车的警察原本挺严肃的,看到又是路炎晨忍不住笑了声:“又见面了啊路队,我今晚值班这么好运气碰到你两次?”
路炎晨将肩膀耸了一耸,也挺无奈:“退伍了,太闲。”
警察笑,利索带人走。 后来他们又去例行公事,做了第二次……笔录。 这是一帮从境外流蹿过来的团伙,在附近的几个省做了几笔不大不小的案子,各省联动,一直等着把他们给一锅端了。 先前偷走小蔡车时,这伙人不知道这车值一百来万,丢在草地上就走了。晚饭拿着车的照片给销赃的人看,对方识货,大腿一拍好东西啊哥们,快,去提车。众人以为发了大财,回去一看车被拿走了,还报了案。 折腾了半天,镜花水月。 那帮子人憋了一肚子气,到处找吃饭的地方准备喝一顿消消火,意外又撞见了这辆车……一伙流氓喜不自禁,想吓唬吓唬车主出口气,顺便把车再偷走。 可这回他们没想到跟着车主的并非凡人,是刚退伍的反恐中队长和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员干将。 没捞着任何好处,反倒被一锅端了,还是自己送上门的。 “早就想抓他们,不错,算是省了我们的事,”警察送他们出大门,拍了拍小蔡的肩,“你那辆车真该收一面锦旗,哈,帮我们省警力,为国家省资源啊。”
这么折腾下来,已经接近午夜十二点。 路炎晨让秦明宇开小蔡的车载三个男人,自己开车载着小蔡和归晓,送他们回酒店。雪大路滑,虽是深夜,路炎晨也开得不快。 暖融融的空调热风打出来,归晓后知后觉发现他这次主动关了窗。深冬雪夜,反倒触动了她对年少时夏日的回忆,那时最喜欢蹭他的车坐,三十几度的烈日下,耗他的汽油,车门紧闭,吹空调。 路炎晨从裤袋里摸出烟盒,咬了根烟,又去摸中控台下的储物盒,手指滑来滑去地找着什么。归晓探手拿起打火机,递过去。 这一找一递的配合,太熟悉了。 路炎晨咬着烟,没接,过了几秒后将烟从齿间拿下来,扔进储物盒。 到了地方,秦小楠趴在后座上已经睡得香甜。小蔡对路炎晨双手合十,用气音说:“路队,千恩万谢,改日再聚。”
小蔡说完,先下了车。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归晓解开安全带,望了路炎晨一眼。 路炎晨搭在方向盘上的中指,微抬了下,意思是:不用谢,她可以走了。 整晚的跌宕起伏,让大家都有些脱力。 幸好,这一天算是结束了。 回到酒店房间,归晓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时,小蔡正在和老公打电话,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这传奇的一天。小蔡是个心大的东北妹子,事儿刚过去也不后怕,还笑呵呵地一个劲儿夸“归晓那朋友”有多男人:“老公你不知道,长得可白面小生了,偏就带着一股子正气,果然这男人一定要当过兵才好。哪怕在部队里就两年,也脱胎换骨了。”
那边,东北汉子在抗议老婆夸别的男人。 小蔡和老公甜蜜地拌了几句嘴,断了线,神秘兮兮凑上来:“归晓,你是不是和路队处过?说实话?你们两个在车上并肩坐着我就觉得气场太不对了。”
“没,”归晓擦着长发,“就是校友,不熟……没话说才显得尴尬。”
小蔡还是觉得不对劲。 不过,谁没有个过去呢,归晓不想说也情有可原。 (作者备注:这里不在内蒙,只是边境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下一章进入内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