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世说新语鲲鹏篇
长白山三日三夜豪华游过得很痛快,回到北京,图南一通胡编乱造竟然硬剪出四期节目,从恐龙后代猜到辐射变异蜥蜴,又从尼斯湖水怪发散到喀纳斯湖区水怪,各方专家学者、摄影爱好者、未知生物迷同聚一堂玩猜猜猜,把人胃口吊到十足十,却在最后一集最后五分钟揭示出真相——水怪是朝鲜那边没拴好的汽艇。
面对网上铺天盖地的吐槽痛骂,江珧基本已经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了,她更在乎台里发那一千块钱奖金——《天池水怪》系列播出,栏目组的大名又一次响彻祖国南北,收视率再破新纪录。又到发薪日,她经济得到缓解,还上了一部分钱,吃泡面的苦哈哈日子过去,但居住情况却更加恶化了。
或许是破罐子破摔,自从身份被识破,图南和卓九这对活宝干脆不在乎了,她每天回家都能看见胖鱼躺在客厅里装死。卓九这田螺先生不言不语,做出的事却过分的令人发指。
分钟寺的老房子电路普遍老化,每到集中用电的时候就很容易跳闸断电。秋老虎不时反扑,卓九不敢猛开空调,热得受不了的时候就门窗大开,光着膀子坐在窗前赶图纸。热气一逼,他那身销魂摄魄的奇怪荷尔蒙气场发散开来,附近姑娘们莫名其妙心头骚动,区域内叫春的野猫都多出几倍,估计各种意外怀孕的几率也大大提高。难怪各种志怪小说里写得狐仙鬼怪,最后总不免露出尾巴马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气味永远藏不住。
江珧被这无孔不入的荷尔蒙逼到无路可退,做春梦做的肾亏,整日关窗拉窗帘,过着暗无天日的穴居人生活。一天两天还忍得住,时间一长,不免心灵扭曲恨意满满,偶尔会冲动的想上门踢馆大开杀戒灭了他,或者干脆用他泻泻火。
这能叫报恩吗?她上辈子其实欠了很多钱,现在债主们上门来讨债报仇了吧!
文骏驰在湘西受的伤养好了,正式归队。替补队员卓九下场坐了冷板凳,江珧正恨他恨得牙根痒痒,不禁拍手称快。
这一天她从外面买了点红豆馅儿鲷鱼烧,进门探头一瞧,祸害们都不在,高高兴兴跑到二楼去敲吴佳的门,叫她出来吃点心。吴佳好半天才出来开门,一双眼睛红红肿肿的,不是刚哭过就是没睡好。
江珧歪头打量她:“你怎么了?又看那些后妈写的悲情小说了想串珍珠手链非折腾自己不行。”
吴佳一抽鼻子,悲从中来,几乎又要掉下泪:“看了本超可怕的书,吓得我昨天就没睡好觉。”
江珧大奇:“什么恐怖书,连妖魔都吓到失眠!”
吴佳一侧身子,让她进屋:“来,让你开开眼。”
她从床头上拿起一本破烂的线装书,江珧随手一翻,发现还是竖版繁体字的,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
“从旧书摊上买的?这是文物了吧。”
吴佳摇摇头:“圈子里流传的手抄本,我好奇借来的,开始看不懂,还查了好多字典,现在别提有多后悔了。”
江珧知道,这个所谓的“圈子”就是非人世界了。繁体字不太好认,又是半文半白的,她翻开第一页,慢慢读出序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鹏乃北冥之主,溟主性辩黠,美姿容,然暴虐乖张,水族畏之更胜蛟鲨虎狼。”
“呦,这书说的是图南?你天天见他晾着肚皮在客厅里滚来滚去,还能吓成这样?”
吴佳哭丧着脸:“你继续往下看啊,这就是他的黑历史全集!”
江珧干脆坐下细读,这本书看起来就像世说新语,每篇一个小故事,第一个叫做《讳服》。
“人主讳其名,溟主讳其服,故臣下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朝询其服色于下童,避讳之。一日,溟主妆毕,再三察,不当意,故复易其服。二臣不查,与其撞色,溟主大恚,立食之。水族当以此为戒,日三省之,以避灾祸。”
(人类的君主避讳别人与他姓名相同,溟主则避讳别人与他服饰相同,因此他的下属都非常小心,每天上朝前询问侍从溟主今日的打扮,避开他穿的颜色。一天,溟主装饰完毕,照照镜子却不满意,临时起意又换了套衣服,有两个臣子没有察觉,所穿服色与他相同,溟主大怒,立刻把他们吃了。水族们应当以此事为警戒,避免灾祸临头。)
江珧查了一两个字,把这段读懂了,大惊失色:“不会吧,这两个倒霉蛋不小心跟坑爹货撞衫,就因为这点儿小事被他吃了?!这是胡乱编的吧!”
吴佳抽噎不止:“我年纪小,也没经历过。这些手抄本都是小妖魔们一代一代当做护身符传下来的,虽然讲的是几千年前的事,但也不会捕风捉影。”
江珧长大了嘴,继续往下翻,见后面还有《讳食篇》、《讳寝篇》、《讳色篇》、《工匠篇》、《泣珠篇》等等一系列诡异恐怖的小故事,通常以溟主的某种癖好为开头,而以某倒霉水族被“食之”为结尾。比如《讳色》讲的是溟主自负绝色,讨厌别人比他长得漂亮,于是有点姿色的雄性轻易不敢出门,非要出门就打扮的又老又丑。有条热带鱼品种的水族长得很帅,又有点傲气,溟主听说他的名声,就把他传唤来,一瞧之下果然名不虚传,张口就把此鱼吃了补身。
恐怖故事的主角天天在眼前晃,江珧只稍微代入一想就不寒而栗,估计这本书有止小儿夜啼的功效。吴佳身为水族,更是感同身受,怪不得吓得整夜睡不着。
为了安慰闺蜜,江珧只好说:“你不用怕,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有点真事在里面,那也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现在他除了有点坑爹,不是挺乖的吗?”
“那是因为你在这里,他装也得装出个样子嘛!!”吴佳拉住带子不肯松手,想把她做成护身符贴身戴着。正说着,手机嗡嗡响了,吴佳一看号码,直吓得面如死灰。哆哆嗦嗦摁下通话键,她小心翼翼问:“老板?有事吗?珧珧她在我这玩儿呢……”
江珧听见电话另一头,一个傲慢轻佻的声音命令道:“本座饿了,去给我买点零食送过来,限你一小时内到。新地址,送错了小心脑袋。”
吴佳挂了电话,嘴巴一咧,哇哇地大哭起来:“不活啦!怕什么来什么,送零食上门,到底谁是零食啊?!”
她一边嚎,还不忘从带子手里抢过鲷鱼烧的纸袋,放在脸下面接珍珠,可称环保节约的楷模。
图南平时经常使唤吴佳,倒也见怪不怪了,只不过她刚刚看过这本暴君恐怖故事,精神正处在极其脆弱的状态,江珧一时激愤,应承下这个苦差:“惯得他什么臭毛病,你在家里呆着,我上门去给他送!”
她一直以为图南住在亚运村,但听吴佳说,他嫌弃两百平的房子“太窄、没有游泳池、憋闷的要死”,两个月前新居装修好就搬家了。用这种人神共愤的理由抛弃旧居就算了,北京寸土寸金,有泳池的大型别墅都在郊外,但他的新房居然在cbd最高档的摩天大楼上。理由依然让人吐血——“本座爱热闹,才不要住寂寞的郊区”。
在超市随便买了两兜打折的鱼片牛肉干,快递员江珧站在了大楼一层华丽的大厅里。电梯入户的户型最注重安全,但大楼保安只看了她一眼,问都没问就直接刷卡放行了。江珧拎着塑料袋,坐电梯一路通往顶层。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
江珧被明媚的阳光刺到眼睛,待她适应光线看清楚,差点以为自己坐着电梯穿越了。迎面一个清澈见底的中型游泳池,鹅卵石小路旁栽着几株盆装棕榈树,这是把复式二层打通了,在大厦顶端盖了栋地中海风格的白色别墅。至于为什么阳光这么刺眼,那是因为整座房子从天花板到墙壁都是透明玻璃,方便主人毫无保留的炫耀自己纸醉金迷的奢华生活,简直是自恋狂的最爱。
图南穿着条亮橙色的小泳裤躺在气垫上,双手垂入水中轻晃,脸上盖了本时尚杂志。身旁浮着个冰桶,里面插着上好的香槟。他百无聊赖,有气无力懒洋洋地抱怨:“这么慢……不想活了……”
江珧放下塑料袋,四处张望着想找块石头砸他一下。鹅卵石噗通掉在他身边的水里,溅起一朵仇富的水花。图南掀起杂志随手一丢,眯着眼睛看过来,见来者居然是日思夜想的带子,瞬间精力充满全身。
“呦!你怎么来了!我正想你想的心口疼呢!”图南噗通入水,雪白的脊背涌动两下,立刻到了岸边。他扒着泳池沿,把头发撸到后面,“心肝儿,下水来玩嘛!”
江珧丢下零食袋子转身就跑,图南长腿长胳膊,扑棱跳出水,一步一捞就把她捉住了,湿哒哒的箍在胸前。水顺着衣领流进脖子,江珧想推搡,这货全身上下只穿了条泳裤,一身白皮子闪亮发光,滑溜溜无处下手。江珧只好抓着包格挡,好容易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
“就陪我玩一小会儿,天黑前一定让你走,求你了求你了!”图南挡住电梯口,拱着手哀求。他眼睛湿漉漉的,一头软毛驯服地贴在脸上,长睫毛不停眨巴眨巴,看起来天真乖巧,跟那本旧书里描述的暴君完全不同。
“我是无聊才想找吴佳来玩的,你不知道,鲲鹏最爱热闹,没人陪会寂寞的死去哦。”他裹上毛茸茸的浴巾,拉着江珧的手不停晃悠,像只可怜见被遗弃的小动物。
江珧被这副纤长浓密的睫毛扇的眼晕:“那你就不考虑佳佳的心情?你是她的天敌好不好。”
“我这不是有泳池嘛,鱼没条件游泳太可怜了。”图南睁着眼撒谎,拍胸保证只要她留下玩儿一小时,就一个月不去使唤吴佳,半拖半拽把带子哄到屋里去了。
客厅没什么家具,绕着四壁围了一圈热带鱼缸,按照主人的德行,估计得每天补充新鱼。正中央摆着一架黑白色三角大钢琴,长得跟他的改装车很像。
“你还真是个自恋狂啊,钥匙链、面巾纸盒、手机屏保都是虎鲸,整天看自己,腻歪不腻歪?”
“人家寂寞嘛。”图南穿整齐出来,欣赏了一下镜中的影子,稍微调整下巴角度,以使光线能凸显他清晰的锁骨线条。别说是镜子,就算手里有个不锈钢大勺儿,他也得凑上去照照。
两个人打了一会儿xbox360,江珧输多赢少,看他颀长的手指在手柄上扫出残影,真不晓得没分叉的鱼鳍变成人形后怎么能做到如此高难度动作。玩儿累了,图南坐到钢琴前掀开盖板,讨好地道:“休息休息,我唱歌给你听,好吗?”说罢自弹自唱起来。
江珧还没坐稳,差点摔个趔趄,原来他用这台高级大钢琴弹了首俗不可耐的《爱情买卖》,还兴头头唱地特别投入。
“停!停!就知道你没文化,卓九那家伙好歹还能弹首古琴曲子,你也就“切克闹、闹台套”的水平了,还不如下水顶个球来瞧瞧呢。”
图南听闻此言,大为伤心,激动地叫起来:“呆九弹琴给你听了?!那夯货还是师从于本座呢,雕虫末技也敢拿出来显摆,气死我也!他唱什么了?!唱什么了?!”
江珧如实相告:“是《诗经》里的,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
图南一听,由怒转乐:“《野有蔓草》?他弹这个给你听,你没抽他脸?”
江珧疑惑地摇头:“我抽他干嘛,那时候他还像个人样子呢。”她扣下半句话没说,那时候卓九不仅像样,还特别深沉文艺,很让她心头小鹿乱撞了一把。
“哎……哎……当真风水轮流转……”图南连连叹气,欲言又止地瞧着她:“野有蔓草是首格调很下流的黄色小调,所谓“邂逅相遇,与子偕臧”,意思是路上偶然见到你长得漂亮身材好,就上去问问:“美女,去草丛里来一发可好?”呆九光明正大的求欢你不抽他,我那么纯情羞涩的表白,你居然打我。”
江珧眼神直了,嘴张大了,下巴咔吧两次都没说出话。感情,不是卓九文艺,而是自己文盲?
图南嘤嘤了两声,又坐回钢琴前面:“原来心肝儿喜欢古风的,早说就是了。”手指一搭,弹得还是《爱情买卖》的调子,但张口吐词却完全不同了。
“质之吾爱兮,迫吾别离。明汝之诡辞兮,泫而泪泣。质吾之爱兮,汝心责负。假汝之多情兮,徽而不及。汝别汝去,吾自告离。汝言汝情,实劳吾心。情难质剂,汝本多情。弃子之手,以晌我心。”
图南的声音本就出类拔萃,鲸类的传声器官又与众不同,无论嗓音高低,都像环绕立体声音响在你耳边播放。若是第一次听他耳语情话,一般姑娘非得腰酥腿软,当场阵亡。江珧认识他久了,已经有了抗性,普通阵仗应付得来。但他这段歌当真惊艳,前半幽怨曲折,后半慷慨激昂,气韵绵长不绝,只把她听得痴了。
在黑白键上敲出一段清越的结尾,图南收回手腕,微笑着道:“怎么样,还成吗?其实还是《爱情买卖》的词,恶搞翻译成楚辞体了而已。”
这一下当真是“知道真相我的眼泪掉下来”,江珧尴尬又窝火,腾地站起来:“行,我明白了,你们俩就是变着法想证明我是文盲嘛。承认就承认!恕不奉陪,走了!”
图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软语拉住她劝:“刚刚那关卡还没过呢,再玩儿几局呗,我这里地方大,留宿也有客房的。”
江珧充耳不闻,去衣帽柜里拿自己的包,伸手却错拿出个coach的女包,一看就是年轻女孩儿用的。刚才图南献殷勤帮她放,这会儿拉开柜门仔细瞧,里面还扔着几个唇膏、太阳镜、粉盒之类的小玩意儿。
“呦,别的客人们“留宿”的真开心,东西都忘带了。”江珧面无表情,把东西物归原位,拿出自己的包扭头就走。图南一时不查前功尽弃,泪汪汪地抓着她解释:“你误会了,她们就是陪我玩游戏机!没过夜,从没留人过夜!”
带子回头,抬手吧唧给他一个锅贴:“臭流氓!”冲进电梯就下去了。
出了大厦的门,她想了想又回去门禁那里,问刷卡的警卫:“我刚才进去送东西,你也不问问身份就放行?”
那警卫瞧着她暧昧一笑,表情写着明知故问的不屑:“不知道顶层住的是谁?去那一层从来不用验证,客户让我们看着办,只要年轻漂亮就放行。”
江珧脸涨得通红,心下又把图南骂了几百遍,当当当踩着大理石地板疾走出去了。
这边厢图南失了乐子,捂着脸嘤嘤了两声,没人理他,于是只好爬回游泳池里继续晃鱼鳍。
注:《爱情买卖》楚辞体来源自人人网,首发康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