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东海上空的火烧云大片聚集,恢弘绚烂,领受南风吹拂,自南向北,形如潮涌,过了几十瞬,颜色逐渐浅淡,玫瑰色的云、浅蓝色的天,不胜温柔。
滩涂中凸起的一块岩石上,静坐着一位满身血污的少女,雪颜乌发,布衣褴褛,外衣早已被血水浸透,俏丽的小脸似已揩拭过,干干净净的,暴露在苍劲的海风中,苍白得近乎透明。南风吹乱垂落腰际的三千青丝,她眼神怔怔地,似在冥想着什么,抑或,只是望着天上的云发呆。
囚牛急急赶到这里,待临近时,步履放缓了。他步履轻缓,衣袂飘飒,犹如天上行进的云一般。远望去,少女身上横陈着许多致命伤,安静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恍若一座无甚生机的雕像,直望得他心惊肉跳。待走近,方发觉芸初的伤口不再渗血,有些外露的伤甚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知晓她身体无甚大碍,忐忑的心一经放松,厚积的疑虑便趁机上位:芸初拖着重伤怎么来的这里?为何折回东海自投罗网?期间她身上是否发生过其他事呢?她伤口恢复之快,更不由地叫他暗暗吃惊……
他从客栈赶到芸初住处,再由芸初的住处追逐到海边,衣袍散乱,狼狈不堪。他两袖轻振,变出一件长衫,捧在手上,并不往自己身上披,而是走到芸初面前,将衣服轻轻递给了芸初。
芸初仰头望了囚牛一眼,低头接过衣服,忽然唇角轻勾,绽出一抹笑来,笑容甜丝丝的,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与欢喜,叫人怜爱。只听她慢声细语道:“我早该知道的,你们的琴声这般像,皆爱沉香,喜莳花艺,更喜欢、喜欢那样地笑……你们,本该是一人。”她抬起眼睛,似凝目直视他灵魂深处,明了他藏在内心深处不及言出的秘密。然而,她堪破了,却只微微一笑,那般可恶,“大哥。”她轻轻地呢喃。
少女嗓音温软,似乎被烟气熏着,比平时稍显低哑。
迎着她期盼的眸光,她的笑容哀怜且欢喜。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囚牛的眼睛,她的称呼更像柄烙铁将他的心烫出一颗碗大的疤,烫得他整副心肠皆微微震颤。在他内心深处,他不甘于仅仅受领这么一句称呼。倘若……倘若,时间再早一些……他断不会承认这声称呼。
热泪瞬而夺眶而出,面前少女笑中带泪,低低重复:“……大哥。我、我以后还可以这样叫你吗?”
囚牛张了张口,不知说些什么,良久,他苦笑,就算时间再早一些又怎样?枉自己从小崇尚道法自然,不过也一介俗物。他轻轻喟叹,胸腔中送出的叹息无比绵长。他卷起袖子擦拭少女颊边泪珠,“是我。之前欺瞒你,是我不对。倘若……倘若芸初你不见怪,以后也可以继续这样叫我。”他展开芸初搂在怀中的外袍,轻轻加在她身上,系好最上边的衣带,“……海边风大,你失血过多,我们先找个避风的地方,好好合计,如何处理才好。如今,集云镇乱成一团,需要有人给个交代。”
芸初一经提醒,顿觉后怕,心中占满了数不清的愧疚。她点点头,嗫嚅:“我方才……方才变得像个怪物,竟想……杀光所有人!包括……”她望了一眼囚牛,潸然泪下,低泣道:“这般大的声势,铁定有许多人受伤了!我做错了事,理应受罚。”
“芸初哪是怪物呢?你的身体里寄生着另一道灵魂,且不论你当时意识为其吞噬,完全无法自主,就算清醒着,又能如何?何苦全然归咎于自己?”
芸初掩去泪水,问道:“大哥不奇怪我为何会变成方才那可怕模样吗?”
“芸初清楚其中缘由吗?”
芸初摇摇头,疑惑道:“一般人皆由此一问,不会、不会如大哥你这般信我……”
囚牛摇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拈去少女鬓边的泥沙,轻轻笑说:“你一向乖巧懵懂,所学所识,无一不是我教的,发生这样的事,铁定自己也不知为何,既然如此,我何必责问于你,还不如自己去想办法。你不必怕,临走前我瞧过现场了,无人殒命,我们想个办法,叫那里恢复原样,并且竭力救治伤者,至于其他损失,按法赔偿。一切都会好的。”
芸初垂下眼帘,歉疚、自责的心绪积压过重。她不由地想:他堂堂龙子,千般万般地照顾自己,今日受她牵连,弄得这么狼狈。自己不知是个什么样的怪东西,不定以后牵累他到何等地步。原先……原先他不亮出真实身份是对的,刚才又何必点破?想来,是自己私心作祟,寂寞孤独,不知过去将来,见一人对她好,便死死拽住。如此依赖他人的自己,真真可恶!
距离他们几十丈的地方,敖霜默然凝视,她看见囚牛正对着他心上的少女温言软语。她独自一人站立许久、观望许久,而后,缓缓背过身子。
囚牛不知芸初在想什么,顾忌芸初内部伤势,将她慢慢扶起。绚丽霞光映照下,芸初白皙的手背闪着细碎的亮光。囚牛初时以为不知何时沾染到的,攥起衣袖揩拭,却发现是芸初皮肤中自然夹杂。
芸初未曾察觉囚牛神色变化,想到一点,习惯地拽住囚牛的衣袖。囚牛的衣袖洁白如新,一尘不染,和武安的黑衣窄袖不一样。她顿住,慢慢收回手,轻道:“我想起来,方才火场中,半昏半醒间,我听到那声音,说了句‘风神水君,应龙庚辰’。集云镇有祭应龙的民俗,这应龙乃民间传说的正神,那怪物既然与应龙有旧,如从其中寻根觅迹,抽丝剥茧,没准能找出这怪物的来历。它……应该仍藏在我体内。下次……下次,大哥你若阻止不了它肆意伤人,就不要顾忌我了。”
“胡说什么?芸初,相信大哥,定能找到解决之法。”囚牛扶着芸初走了几步,柔声问道:“先别关心这个,动一动,感觉还好吗?”
芸初点点头,展颜微笑,“就行动稍微有些不方便,其他没什么大碍了……”
“应龙,乃龙族上古神祗。传说上古时期,在东海以外的东北方,有座神山叫凶犁土丘山,他就居住于山的南面。因杀了蚩尤和夸父,神力散尽,无法上天,只能居住在下界。所载,不过只此寥寥数言。”敖霜不知何时走近了,看了一眼囚牛,笑说:“殿下忒不会照顾人。芸初妹妹看着神通广大,但……毕竟凡人之躯,伤势这般重,您还顾忌礼仪这样扶着她,更要叫她伤上加伤了。”
囚牛瞟了敖霜一眼,脸红了红,对芸初道:“我抱你回去。”说着稍稍矮下身子,抱起芸初,芸初被吓了一跳,身体蜷起,重心往囚牛靠了靠,免得掉下去,动作间,牵动了几个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敖霜又好笑又嫉妒,几瞬后道:“我和狴犴说好了,在一个地方等他,你们随我来。”
(九十)
芸初静静坐在卧室中,回答敖霜的问题。她瓮声答道:“……筋骨脉络像与那怪物连为一体,意识尚在,而全然动弹不得。”
外面响起动静。囚牛、敖霜两人撩帘而出。
狴犴回来时,带来了大队的人间衙差。
他进入屋内,与囚牛、敖霜三人分说片刻,眼神转回芸初休憩的旁屋,道:“我可以进去与芸初姑娘说两句话吗?”
囚牛斜睨了眼那飘动的门帘,轻声嘱咐:“有什么话,你慢慢问,莫吓着她。”
狴犴点头应了,进门后便见一位少女坐在床沿。那女子寂静如莲,苍白的脸庞上长有极精致的五官,此刻失去血色,反添就一份静美婉约。他实在不相信这样的人,身体里能蕴藏这样的戾气,叫集云镇成为一片火海。他沉默须臾,还是芸初先开口与他招呼,她道:“你叫……狴犴?”
“芸初姑娘听说过我?是,囚牛是我家大哥。你既然是他的朋友,只要你与我道尽详情,我不会让其他人为难与你。”
“该说的,我都与大哥他们说了,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芸初看了狴犴一眼,美眸含泪,“我听说,有人因为我,伤重不治。人人皆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不会抵抗,这就与你回去,好给苦主一个交代。”
狴犴大疑,他止住芸初动作,“姑娘且慢。姑娘伤势颇重,不宜奔波。只是……方才来县衙投书的又是谁呢?”
“什么?”
“刚才有人来县衙,说你们在此处,因为伤重正在医治,特意让她过来代表决心,言明‘一力承担,绝不外逃’。而我问过囚牛,你昏睡方醒,不曾叫外人与你接触。那人,到底是谁?”
芸初沉思,“兴许是……途中被乡亲们看见,有人匿名状告到衙门了吧……”她低低道:“有两人因我丧命,我自然该给他们赔命。那人以我名义前去投书,倒省去了我‘逃亡拒捕’的罪名。”
狴犴目光闪动,他心下不由暗暗揣度:他们方才讲话声音不低,可囚牛细心,特意布置了一道结界作为隔音屏障。这姑娘又如何能听见“两人重伤不治”的讯息呢?囚牛并未过多交代此女的身份来历,只道她是自己凡间认识的一名孤女,心中堪怜,特以兄妹相称,现下看来,他有必要好好细问一番……
狴犴当下绽开一抹微笑,安慰道:“姑娘不必如此悲观。依大明刑律,你虽要按照‘失火罪’论处,但此罪责也分三六九等。延烧官民房屋,笞五十,致伤人命,则杖一百,情节严重者才会判处绞刑。若是能证明户主在外失火而延烧,罪减三等。只是,财物尽数赔偿倒是其次,却怎么也免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我还有些事,要问囚牛,芸初姑娘,劳烦您闭目塞耳,不要偷听。”
偷听?芸初眼神忽闪,正要开口解释,狴犴已抢先封住她的视觉听觉,而后告罪似的,朝她深深一揖。
囚牛坐在外间,见狴犴撩起帘子出来。他斟了杯茶,递予狴犴,说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狴犴笑着接过他的茶,“请大哥言明,这位女子到底是何身份?”
囚牛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幻海。区区凡人,莫名出现于幻海禁地,浸泡许久,仍未殒命。她的身份,连十三阎殿也不十分清楚,尽管占据了一副凡人肉身,却并非凡人。至于南斗星君,倒像刻意躲避,多次寻访,犹然未果。只能往神仙妖魔这个方向去猜了……”
“神魔?”敖霜沉吟少顷,补充道:“她身负炎热灵力,倒叫我联想起一人。”
囚牛疑道:“谁?”
敖霜正色面对囚牛,“旱魃。”
“有何证据?”
敖霜皱眉,低低嗤笑一声,恍若不甚肯定地摇了摇头,“三千世界,神怪妖魔,我岂能尽知?只是她提到应龙,又具备这样的本事,古籍记载与应龙有所牵扯的,无非几人。旱魃是最可能的一个。可惜……”她语声微顿,囚牛接道:“可惜,传奇稗史真假难辨,多为杜撰。”
敖霜无奈地点点头,“是。传奇稗史多为道听途说,生存于同时同地况且如此,奈何时日久远,编者做些查考追溯便已很良心了,难保有什么眼界不及之处,少不得私下揣摩想象、自圆其说。无论人神妖魔,对事物的认识难免存在不足。就如寒冬炎夏,自然之理,凡人却不识,偏偏把所有事端均归咎于上古神明,哪知道我们是借势而已。”
他们二人谈得有些趣味,狴犴却心道:他们东海若插手此事,触犯了什么因果,危及的可不是他们几个人而已。囚牛乃东海储君,他贸然插手,就算现在想撒手不管,也已经迟了。是以,他先前假意答应赵启帮忙捉拿,实则存了份私心。在事情没有查清楚前,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芸初受到什么损害。
“我明白了。”狴犴答道。
“明白什么?”囚牛、敖霜异口同声道,说出此话,两人不免看对方一眼。
狴犴笑道:“等会儿你们与我同去县衙吧。芸初姑娘是要庇护的,此间,我传信一封,叫六弟、八弟找些人过来帮忙。”
(九十一)
埃布图拉斯与赑屃两人于封闭的客栈房中交谈已久,期间客栈中因为火灾的事情动荡过一回,何聪跑到二楼急急安排诸位房客到一楼堂屋暂时坐着,但两人预判这场大火不会持续很久,便婉拒了何聪的好意,尽在房中安坐,没有出去看过一回。
此时,两人就今后何去何从已经有了初步的规划,倏尔,外头一声鸟叫,囚牛的扈从逮了那传信的灵鸟,解下信笺,看到封口的火漆印章与竹筒上的刻字,忙跑到楼上,传与赑屃观看。
赑屃阅毕,笑了笑,“你方才说的旱魃,可能有些眉目了。”
埃布图拉斯接过信笺,看完后有些怅惘,信笺上所书不过寥寥数语,提到“火灾起因、芸初身上炎热灵力、望赑屃携负屃到县衙汇合”,细枝末节不曾细说。但二人聪慧,倶能加以推演揣测,她含笑道:“就是不知你大哥与这位姑娘有怎样的情谊,按照他的性子,竟肯为一介女子趟这趟浑水。”
“我们东海之人,虽说有时会颇顾忌天界,有时也自傲护短的很。大哥崇尚清静无为,却不是完全不管事,论责任担当,现在的他不输任何人,既然能这样去做,定然思虑过了。况且,这等利民的事情,只要注意些,天界就算想找个什么关节苛责一番也难,反而,少不得装模作样地替凡界感谢我们。”
埃布图拉斯一笑,“你说的,好像私心里,不太想东海与天界打起来。有悖你的初衷啊。”
赑屃也随之一笑,“确实,私心里我不太想。可正如你所说,很多时候,你想得到的,越过这份私心,便有了许多的不得已。……我们去瞧瞧吧!”
(九十二)
府衙门口,负屃身倚檐柱。他着实有些想不通:几个兄弟心急火燎的,难道就为了区区一个凡间女子吗?论容颜,天底下能与此女比肩的不是没有,绝不会令一应龙子大惊小怪。若为了一段深情厚谊,倒有可能!只是龙宫人行事素来爽脆果决,什么时候要向凡人卑躬屈膝,直直地将朋友送入监牢?狴犴如此行事作风,倒说得通。难为深居简出的大哥也掺和其中!
他站立此地半晌,没见得有一个地方能用得上他。衙署前矗立的前任县令修葺碑记,已被他从石料产地、书法笔锋,到大致内容、文风辞藻等研究了多遍,再掘不出有趣的点,悻悻然正欲转身离去,冷不防被狴犴叫住。
狴犴悠然迈出府门,笑道,“衙内立着块戒石铭,背后题有涪翁书写的官箴,就不想进去一观吗?”往昔常握于手中的判官笔,不知几时随他入乡随俗地变幻成一柄纸扇。狴犴手中摇着那柄折扇,轻轻地掂了掂。
负屃喜好书墨,犹以旧书石碑为甚,先前离家广罗天下碑帖,众所周知。现下听闻破落府衙内藏有名家书帖,自然心生欢喜。负屃掩去喜悦神色,眼珠一转,肃然道:“这当口不妥,我又不是专门来府衙游戏的。况且,写在官家地界的书文有什么好看?不若等闲了,到六哥的阁中瞧上一眼涪翁写的佛经草书帖子,那才是妙。”这里的六哥自然指的赑屃。
狴犴遂顺水推舟。他扬眉一笑,挪愉道:“此处委实没什么好呆的。不若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帮我认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