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雪粒子“簌簌”地落入怦然炸响的大火中,流光泰然,芸初仰头望向头顶攒动的云团,呼呼的风声响彻耳畔,雪风刮过面颊,她的眸光明灭不定,犹自凝注于云团中通身如玉的神龙,一缕温暖的沉香气味随风而逝、不可捉摸。
她躯体里的力量喷薄而出,嘶哑吼叫,那怪物视她为灯油,仿佛就要燃掉她全身的血肉。朔风吹雪,火焰溶雪,雪粒化成细雨,宛若暮春时节的杏花春雨,沾湿了少女的脸庞。她不由地,于这场灿烂辉煌的细雨中,扬起一抹微笑。芸初的身体业已虚弱不堪,她伫立原地,周遭动静充耳不闻,口舌吃力地呢喃出一句:“风神水君,应龙庚辰……”
那微笑,看怔了不经意与她对上视线的囚牛,不知是因为火、雪,还是因为这雨,恍然间,囚牛发觉芸初已不是芸初。
方才,敖霜见囚牛到来,收回灵力,想瞧瞧囚牛如何行事。囚牛没有凭借强横灵力压制,反行春风化雨之道,灵力丝丝如雨,沁润大地,诚然非常有效,然而极为耗损功法。
貌似安定下来的芸初,眼睛清亮逼人,火光映照下,竟如明月、似珠玉般灿然生辉。敖霜吃力对付,额上已蹿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儿。她心细如发,加之密切关注芸初的一举一动,方一见到芸初嘴唇蠕动,透过袅袅水雾,便依稀可辨其嘴形似为“应龙庚辰”。
敖霜揣度“庚辰”含义:按照凡人的干支纪年法,今年即为“庚辰年”,而清明到立夏的时段即为“庚辰月”,乃天地间最正气不过的时段。上古神祗应龙助黄帝战胜蚩尤,受封正神,得享炎黄子孙世代供奉,历来传说,庚辰即应龙名号。应龙尊神常于庚辰月显圣,为人间带来畅然的风,捎来淋漓的雨。而立夏过,小满至,怎的芸初忽地称道“应龙”?难道她见到囚牛前来助阵,也要呼唤应龙英魂挡招不成?
思及此,敖霜心中一凛,立时凝神,传音于囚牛等人,告知怀疑。边而纤指捏决,不再管芸初死活,运起七八分灵力,誓要将眼前这团逼人火焰按压下去。
囚牛的眼神时刻留意芸初的动静,两厢对望,自然早就察觉有异。她透过他,像是与另一个人说话。少女眼睛喜悦里蕴含哀伤,那抹莫名的哀伤搅得囚牛心中一痛,他呼吸微窒,但见天幕愈发阴暗,雪云恰似一圈披帛簇拥于敖霜身侧,涌动翻腾,愈发壮烈,定睛一看,那雪云化作一尾游弋冰龙,啸叫着急急冲向芸初!
囚牛施法阻止,当下三股力道绞着,芸初身上的那团灼热灵焰骤然大盛,它察觉到危险,扭动身躯极力从芸初身上挣脱,芸初身上经脉似遭受到可怕的拉扯,开始寸寸尽断,其四肢百骸血花绽放,她喉咙口呜咽一声,鲜红血液自她五脏六腑涌出,眼看便要一命呜呼了……
若说寒风白雪是冷,敖霜的心比风雪更冷!但她冷冰冰的姿态,待瞧见囚牛反应后,不由显得有些慌乱。她揣度,倘若芸初今日立毙当场,囚牛定然不会原谅她!旋即不顾反噬,收回灵力,后背一股浑厚灵力恰于此时抵将上来,助她调顺内息。敖霜勉力偏头,向后一看,却是狴犴不知何时到来了。
两人只分解了一两句始末,回神时,几近半死的芸初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八十八)
集云镇艮街一条街皆为木屋黑瓦的建制,没有隔断,没有设风火墙,一间紧挨着一间,不比城里鳞萃比栉,布局显得紧密而杂乱,一间烧着,恰逢东南风一吹,顿时红了镇子的半边天。众人赶来救火,为防火势漫延,掀瓦拆房,分开火与易燃物,隔出中心地带,即便如此,火逐风飞,大火势如破竹,漫天彻地的,一时间实在遏制不住。彼时,天阴欲雨,滚滚浓烟升腾上天,雷声大作,降下急雨,浇熄了泰半的火焰,才没酿成更大的祸事。
余火熄灭,现场焦乌残垣,废墟一片,当地里长、县官在场,处理伤者就医、安抚受惊百姓、清除余烬等事宜,部分衙差则受命前去查明起火源头,街坊邻居住的近,口口相传很容易查探,不一会儿就有衙差前来禀告说是外乡一位叫芸初的姑娘所在房舍燃起的,起火时间大约寅时,起火原因不明。
“那叫芸初的,你没问过?翌日一早点卯,开堂审理,你传唤她来县衙,今晚且看住她。”
“这……”衙差唐甲犯了难,“今日去查看时,房舍内空无一人,更听得一个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
知县避开在场的其他人,示意衙差说下去。
衙差继续道:“昨夜人是回来了,至事发之前,应该一直于房中安睡。然……今日事发时,有不少街坊说看到,她的房舍冻成了一块冰,不久风雨大作,雨云由四周集聚呈旋涡状,而后才慢慢扩散开来。四邻居所挨得最近的坍塌焚毁最为严重,像是以芸初房舍为中心、由内向外爆破所致,可小的探访了,此女并未经营爆竹、面粉等相关活计,平时只躬事针缕绩纺,逢农忙遂受雇下田帮手,现场不见人为纵火痕迹。”
知县略一惊疑,冷静吩咐:“稍后,你与我先去现场勘验。……百姓伤亡情况如何?”
“轻伤五十三人,重伤两人,皆已全力医治,至今未有死者。”衙差恭敬道,“要说这点就奇怪的很了。邻人,甚至禽畜身上一概无烈焰灼伤痕迹,只因慌乱踩踏、房梁掉落受了些伤,好像这烈焰只烧死物,不伤活物一般……现今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恐为妖邪作祟……”
“你说青天白日,妖邪作祟,还秉持慈悲心肠、不伤性命?”知县冷笑,“确有奇怪之处。具体事宜尚需探访查验,尔等不可人云亦云、过早定论。待着手将这人寻回来,一切自会明白。”
坊间消息灵通,里长获取小道消息比知县更快,听到知县与衙差商议的片言只语,便凑上前来,“外乡女芸初身负嫌疑潜逃,那要不要小人召集邻人,画影图形,前去访拿?”
知县一笑,“没有定罪之前,我们岂能轻易安罪名在人头上?里长啊,先稳定民心为要,该治伤的先治伤,该与补给的先补给,一切所需若有照管不到的可先行申领,而后上报于我。切不可外道案情啊!我们先行查访,若寻不到人,再以画影图形之法寻访。小甲,你与我先去现场勘验。”
“是!”
知县一行到了现场,脱去官服,掀袍束袖,招来仵作一齐于废墟中找寻蛛丝马迹,刚跨入一截断壁残垣,但见一领玄色衣衫飘飘然立于其间,纤长有力、骨节分明的左手握着柄长约一尺四、径围大拇指粗细的古金色雕龙笔杆、朱红毫毛判官笔,仰头打量现场,不知如何混过外头衙差进入此地的。
随行衙差“呔”一声大叫,上前就要轰赶,那人转过身来,剑眉星目,脸上线条英朗,嘴角噙着抹笑,锐利眼神于县长脸上略略一定,转而轻松释然,但笑不语。
知县张嘴结舌,激动不能自已,略顿了顿,忙拦住衙差动作,拉住那人衣袖,垂袖下跪、几近涕零,“师……师叔祖……”
衙差瞧见县官反应,心中极为纳罕。观这玄衣人相貌年轻,与县官年纪相仿,偏偏受得县官大礼,担了一个“师叔祖”的尊称。
玄衣人忙拉住知县,笑说:“长庚,许久不见了,怎的一见面就行此大礼。哭泣流泪,实在不像一方父母官,叫人看了笑话。”
“您、您是长辈,晚辈拜见长辈,理所应当。一别经年,今日得见师叔祖身体仍然如此健朗,长庚、是喜极而泣……”
你道这玄衣人是谁?原来是龙子狴犴探访桃花奇香归来,欲往集云镇与诸人汇合,途径艮街,不经意见到天生异象,一向清静无为的囚牛奋不顾身地赶来救场,心中惊奇,遂跟上前去。现场几人混战一团,与一名美貌少女,斗得难解难分,稍作了解后,狴犴表示自己留下照看,由囚牛、敖霜追那名叫芸初的少女而去,急急叮嘱囚牛此间事大,务必将芸初带回交由凡间官员查问。不想,此间新上任的父母官竟然是自己凡间的师门后辈,姓赵,名启,字长庚的。
话说赵启年幼失怙,由寡母抚养长大,性聪颖好学,喜好法理刑讼之事,后拜入狴犴所在的凡间师门,虽上有师尊,却对这关系隔了几层的师叔祖敬仰得很,其中机缘曲折暂且不表,便说赵启的表字“长庚”即是由狴犴取的。两人关系亲厚,如师如友,又胜于师徒、朋友。
十年未见,胸中激荡,欣喜之情难以言表,赵启见到狴犴仍如多年前的模样,无半点样貌上的变化,并无多少惊奇,后值外人问起也只道他的师叔祖“修炼道法、驻颜有术”罢了。而今道法衰微,众人一经提点,好容易回忆起书中所载百年前道法昌盛的景况,山中修士岁月长,一时自然无人再质疑狴犴的修士身份。
狴犴曾为人间行走方便,丢弃本名不用,取谐音“必安”,俗姓谢,后因某些缘故,谢必安此名成为人人传说的冥界鬼差白无常之名,遂弃之不用,嘱咐赵启,如今他姓宋,名觉,字金风,乃取当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中的诗句“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中一二字。只因无常二字,联想到此句,借了下便宜。
“没想到师叔祖也爱看此书……”赵启干咳,顿住不言。
狴犴不以之为冒犯,解释说:“我本想市井之人爱看此书,总有他的道理,是以随意翻阅了下。发现此书汇集宋元二代话本故事,文辞稍显粗鄙,有些地方不甚通,但人情与文章尚且算得浑融一体,所述之事亦多为市井中发生过的公案,稍加改头换面或托体神怪而已,虽有错漏,亦合时代之情状,有些趣味。”狴犴品评至此,脑海中无意掠过些东西,捉摸不住,他忆起似乎曾有人笑言“喜爱书中某快板、某诗句”云云,记不甚清了……
赵启哈哈一笑,随之交代了几句心得体会。他认真揣摩,道这表字“金风”与名无甚意义关联,也未表德行,遂建议取“金风扇素节,丹霞启阴期”一句中的素节二字,表青竹之清白操守。南宋灭亡后,狴犴断案多假借他人之口,极少显露真身,兼之无意久留凡界,故此名字于他用处着实不大,偏小徒孙这般较真,就随徒孙开心,定下表字“素节”。
攀谈一二,遂回到正事上来。赵长庚讲述火灾怪事,问狴犴看法,狴犴道出部分内情,真假参半,说是有修士斗法。
赵长庚觉着不对,说案件详情需记录在册,哪些修士因为哪些缘故斗法,何故大半夜跑到芸初房中斗法等,期间发生的种种细节,需全然知晓。狴犴断案有方,撒谎全不在行,不是无法圆谎,而是不想撒谎。只说,自己路经此地,了解得不多,方才站在现场想象还原当时场景,具体细节如何还待芸初等人回还云云。
赵长庚得意一笑,“方才我已吩咐衙差寻迹去捉了!”
“修士你也能捉得?”
“怎么不能?闹成这样大的事,就算是仙门中人,也要给出个合理的说法。若仙门道长知错能改,略施小法,叫一切恢复原状,便更好了……可惜,目下仙门纲纪败坏、泥沙俱下,修士们由俗世中来,七情六欲非但没修走一分,反而比以往更盛,欲要探寻真相,可能仍需费番思量。”说着,赵长庚接过师爷送上的公文,一目十行,批阅了几本。
狴犴听了一笑,“就算早了百来年,有谁人能略挥衣袖,便叫艮街恢复原样呢?”
“那可真不一定……”赵长庚正欲再说,衙差唐甲寻来,找他禀告说芸初跑到县衙自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