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内,狱卒实施酷刑,犯人或蜷缩一角、惶恐不语,或嘶哑嚎叫、哀哀哭泣。睚眦接过扈从递上来的书籍,随意翻看,书页之上赫然写着《礼论》、《性恶》、《五蠹》等字样。
阅者善读,频频浏览,圈阅评点,例如:“……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阅者以之为“善”;“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批注“起法重刑,定分止争”,譬如此类,不一而足。
也有一些非阅者笔记,估摸两名以上者曾浏览此书。
“礼者,养也……”睚眦愈看,神情愈发凝重,他向来人确认道:“这是他书架上的书?”
“是。”
睚眦沉默须臾,原以为他与自己主张类似,或可招揽至阵营中,未料时移世易,原先支持兵戎的兄弟,想法早已有别于己。
“兵刑合一,诛伐为外,刑罚为内”的主张,犹萦耳畔,经三百多年洪流冲刷,淡漠得仅剩下一个影子。
更可怕的是,他是否偏向囚牛那方阵营了呢?
狴犴回到日暹阁,两名负责洒扫、整理内务的婢女从书房出来。一名似有些惊讶他忽然回来,双手交叠放至身侧,行了周全的礼仪;另一名则没什么表情,因手里拿着洒扫器具,行动不便,只是鞠躬行礼,态度不卑不亢,从容有度。
待二人退下,狴犴走至房中,惊疑书架似被人动过,回想刚才那人陌生面庞,清点书架物品及排列顺序,无甚丢失,亦无错乱。
半惊半疑间,狴犴扬声道:“来人!”
仆从闻讯赶来,匍匐行礼。
狴犴问及日暹阁最近人事调动,仆从一一作答,再眼睛一转,主动提及今日安排的两名婢女。其中一名是从霜月殿借调来的,由阁中的小婢领着,一道打扫。那小婢在日暹阁服役多年,透着股机灵劲儿,安排调度得心应手,办事儿也未曾出过错。
狴犴拧眉道:“以后我的书房与卧室,只许甄嬷嬷打扫,若她老人家不方便,遂由阁中服侍超过五十年的上等仆役整理。另外,你今天只当我什么也不曾问,言语神情莫要泄露半分。至于甄嬷嬷那边,我亲自嘱咐。”
“唯!”仆从弓腰,恭敬道。
“斟一杯苦丁茶来吧!”
“唯!”
狴犴低头凝视翻开的书页,“定分止争”的朱批赫然在目。一切瞧上去似无不同,仅有日日阅览的人才知何处有异——书页间原本夹着根长约一指的发丝。那是书本的另一阅览者叮嘱他必须做的,开始他不以为意,内心笑其过分慎重。
而今想来,是自己不识人心……
狴犴交叉手指,轻抵下颏。
久不回东海,查看书房、卧室是否被人翻找,自上一次避水珠事件后,已成为他的一个习惯。
这两次可是同一方势力所为?婢女来自霜月殿……睚眦手笔?抑或龙后?
此次岸上调查,他遍寻桃花香,香气万千,没有一种完全相同。每嗅几次,他便漠然喂自己一颗丸药。
螭吻凶案现场的气息,他只在一人身上闻到过,初时,他下意识不肯相信,百般调查分辨,不愿牵连无辜。可现在,真相近在眼前。
狴犴闭眼,掩去眼底闪过的一抹悲恸。
螭吻之死,与绮梦脱不了干系……她是天界人,还是潜伏天界的暗桩?假如她归属他界,无非是想挑拨天界与四海关系,两方势力维系脆弱,动辄引战,他界可从中获利;假如她归属东海,归属龙后一方,母杀亲子,委实匪夷所思。若系睚眦所为,却又为何?如果绮梦并非暗桩,乃切实的天宫中人,天界盯上东海,无论何种意图,都太过可怕。
是以,甫一回宫,他便径直去往澹云殿,找囚牛商议。
在这间隙,他的书房遭人翻找。有此顾虑者,睚眦也。
*
赑屃一路思索玳瑁表现出的神色、话语,直觉告诉他,目莲陨灭一事没有这么简单。目莲为蛟与神龙混血,地位卑下,因素有才能,由区区庶女,变身一族夫人,自是心比天高。她执掌军权,心生妒嫉,龙父性格独断专行,能忍一时之气,却绝不允许有任何人长久欺在头上,两人虽未当着众人争吵,但也曾面露不虞,据暗桩来报,其背后屡次争执。究竟是战场意外,还是与龙父有关?
如是后者,义父玳瑁为龙王心腹,恐怕事涉其中。生母陨灭事关生父,睚眦又作何感想,能做出怎样的事来?血脉相连,密切如斯,数百年前,他岂会毫无觉察?
睚眦身居高位,扼东海将来命脉,倘若功成,一念可动四海。
于公于私,往事不可如烟,不能不深究……
但愿,以上种种皆为他一时之缪念。
此等大逆不道之思,虚诞离奇之论,囚牛听见,定会驳斥。当然,赑屃不会对任何人诉说心中真实,最是亲近之人也不会。
朱雀红花灵气芬芳,晨间气流缠绕,林中天籁自鸣。赑屃广袖迎风,数缕暖阳流淌脸上,微微睁开眼,在日益炽烈的夏阳里,古树云杉苍翠挺拔,遮云蔽日。放下遮挡刺目光芒的袖子,男子倾身向前,迈步而行。
风声贴着水面疾飞。渊水回转,顺着冥色,流入岩石狭缝。白苎醒神。
涧水滴落,白苎关闭密室,一转身,恰好碰见一人站立当前,晶亮的水帘自他背后淅沥落下。
“你怎么会来这里?”白苎惊魂未定,佯装从容。
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很久之前,赑屃就开始怀疑她,从那次海中故布八方疑阵开始,她的行踪轨迹无一不在其监视之下,种种甜言蜜语、体贴入微均为试探……
过几日,便是端午。炎炎夏日,地下洞穴分外幽冷,白苎掐着自己的手臂,冷冷地打了一个哆嗦。
赑屃慢条斯理,从一旁墙上拿起一支白苎遗留的火把,点亮。
“囚牛已经疑心,我等候不及,便来寻你。”赑屃避重就轻,回身微微一笑,“之前你提议的蓬莱之行,是否可以提上日程了?”
“既然你能来这里,我也不瞒你,”白苎不敢直面赑屃,生怕他揣测自己心思,她稍稍侧身道,“我在这儿犹有未竟之事,不能让无关人等打扰。你且拖延一段时日……”
“恐怕不行,”赑屃断然拒绝,“武安乃战时大将,他在此失踪,囚牛、敖霜绝无可能袖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纵使掘地三尺,摧山竭水,他们也会在所不惜。”
“囚牛心善,他不会这般大动干戈。”
“那你就太不了解我这个大哥了,”赑屃说道,“他周旋在人族与四海之间,最深层的本意乃维护东海、维护四海之权益。他不欲掀起战争,是怕荼害生灵,若别人欺到他头上来,伤害身边重要之人,他就不会考虑这么多了。况且,围堵山川要塞,叫人插翅难飞,再疏散生灵找寻,又不是什么难事。当然……”
赑屃笑了,“你要走,他们应该拦不住。但这里的……墓群,只怕……”他停下话语,身形已徐徐接近悬空石阶,手执的熊熊火焰,照亮一方黑暗角落。白苎立时挡在他面前,笑言道:“你说的有理,我随你去蓬莱就是。但你需得保证,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里。”
白苎眸中跳跃火光,面带笑意望着他,尽管笑容极其勉强。
“自然。”赑屃扔掉火把,低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