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风氏窝在树上休憩,侧耳听见耆老水镜传来的声音,抖索着腿道:“支使爱徒做无谓历练的是你,舍不得天天监守在镜子前的也是你,既然舍不得,何不多赠予几件法宝,护她平安呀?”
水镜悬空,赫然倒映芸初、白苎之芳影。
耆老叹了口气,转向风氏,坏死的眼瞳灰中带蓝,“玉不琢不成器。她迟早要独自面对世间种种。为人师的,能帮衬到几时?”
风氏晃了晃腿,不说话,良久才道:“要不要我跟去看看?那女子应该是个狠角……”他指的是白苎。
“万一不对,远水可救不了近火。”
“她目前不会这么做。”耆老说道。
风氏嗤之以鼻,他与耆老不同,向来不会将莫测的命途交予玄学推演,尽管伏羲一脉确实善于此道。八壹中文網
他跃下树,稻田风吹起衣袂,榕树叶沙沙作响。
耆老回“望”,拢起的山坡已隐没了风氏的气息。
*
芸初心念武安嘱托,奈何无法摆脱白苎,暂时答应与她一道前去蓬莱。
白苎抄近路走下山,半道里,迎面相逢赑屃。冷静眸光掠过芸初手上绑缚的坚韧蛛丝,再到白苎,赑屃眼神不含忿恚之色,也并无太多惊讶。
“带她去,不太方便。”这句话是对白苎说的。
“蓬莱结界已经关闭,打开蓬莱门户,非她不可。”
赑屃眉峰轻蹙,“何以非她不可?”
白苎盯了眼芸初,牵着绳索另一端,走近赑屃,“借一步说话。”
将原委悉数告知赑屃,赑屃听完,沉吟片刻,“若炎火离体呢?”
白苎沉默少顷,说道:“那就会很惨了……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濒死,还会遭受莫大痛楚,恰如千百柄钝刀凌迟。”
赑屃缄默无言,少焉,开口说道:“芸初乃囚牛看重之人,我与她也算熟识。除了她,可还有其他方法?”
白苎望着他,摇了摇头。
顿了顿,赑屃叹息道:“那就带她去吧。”
白苎试探开口,“那……事成之后,须将她如何?”
“抹除记忆便好。”
白苎点点头,又说:“武安一事……”她正要再说,手中绳索一松,低叫一声“不好”,白苎立时飞奔到岩石之后。
芸初站立处已全无踪影!头顶清风涤荡,裹挟在风中的嚣张怪笑不男不女、沙嘎尖利。
“怎么办?”白苎回望赑屃。
赑屃唇角透出一丝莫名笑意,“恰好,我需回东海一趟。”他转身面对白苎,“事不宜迟,你即刻出发,去蓬莱旁边的小岛等我!”
风氏轻捷避走,半途笑道:“小丫头,你可欠我一条命,瞅准时机,老夫要讨回来的!”
“谁要你救!明明之前,要把我献给你主人当祭品!”
风氏戛然,“那么,就两清了!”
“集云镇的两条性命又怎么说?”
“嘁!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凭你,也妄想给他们做主?”
“你认了?”
“少废话,准备去哪儿?”
“东海!”
“……去送死啊?”
“我受人之托,有要事要办!”
“那片海域,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夫劝你莫管闲事!”
“你也莫管我的闲事!”
“若不是留着你有用,你当老夫爱管?罢!且让你去!”
说话间,咸风扑面,风氏随手一掷,将芸初扔到沙滩上,随即扬长而去。黄沙淤泥吃了满嘴,芸初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泥土,恨恨盯了眼高空,遂义无反顾,走到海边。
东海素来与凡人不睦,眼下又正值海中几方势力博弈,若直接报集云镇人氏芸初求见大殿下,可能延误时机。报伏羲师祖的名号,响亮是响亮,但师祖、师父低调得很,恐不喜她如此张扬……
芸初思虑一瞬,欠身道:“李艮首领,芸初求见!”
李艮领着她穿越礁石园林,前往澹云殿,迎面走来一袭黑衣的武安,脱去外面黑甲,只着日常窄袖。
“武安大哥?”芸初愕然。
“芸初姑娘!”武安从容微笑。
李艮望了望芸初,又望了眼武安,作揖道:“既如此,李艮告退了。”
待李艮走后,武安道:“姑娘,请移步说话。”
礁石园林,光线依微。
武安:“芸初姑娘,你可是前来帮我送信的?”
“信件?什么信件?”芸初装傻,眸光端详武安面容神情。
武安微微一笑,“多谢姑娘仗义送信,原系某多疑引起的误会,先前的信若贸然送出,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还是劳烦姑娘将信交还给我吧。”
芸初被拦在门口进不去,无奈下,掏出那封血书,却留了一手,未把玉石一并归还。
武安接过,浅浅叹了口气,笑望向芸初,温言道:“那枚狼牙状玉石乃某一位重要之人相赠,生死之际,才敢交托姑娘。”他说着,伸出手来。
芸初暗暗松了口气,同时,略有些无奈。她从百宝袋捏起一根黑色丝线,末端垂落一块莹润玉石。玉石甫一落入武安掌中,便被握紧了。
宽厚干燥的手掌,纹理分明,十指匀称修长,食指、中指、无名指侧边各有一层薄茧。
敏锐觉察对方情绪,芸初抬头望了一眼。倏忽回忆起武安指腹的茧子,虎口处似乎……
她犹疑开口道:“对了,武安大哥,在集云镇,多谢你慷慨解囊帮忙修缮房屋,那些银子悉数是您出的,近些日子我也攒了些,趁此机会,还给你吧!”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武安貌似回忆的神情,说着,她低头开始在囊中搜寻。
一只手伸来,阻止了她,只听那人在头顶说道:“不用了,小钱而已,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这回事了……”
闻听此言,芸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百宝袋掏出一枚东西,划伤了眼前人的手!
“你不是武安!把东西还我,否则,手上的伤可没有解药——”
“假武安”低头看了眼伤口,血色发黑,芸初在暗器上涂了毒。他并不慌张,微微一笑,轻声道:“芸初你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我就是武安,如假包换。”
“假武安”眼光缓缓掠过芸初手上拿的“锐器”——一截末端尖锐的红木,大半握于手心,只小小一截木片,应该是她收集来用于锤炼兵器的木材尾料。
为了制敌,情急之下,她将大片锐利部位隐藏掌心,划伤了自己。一缕黑血顺着木片,滴落在地,也不知是他的,抑或芸初的……
芸初戒备地盯着他,“你不是!常年练习剑术的男子,虎口处怎会没有茧子?况且,我可不曾欠他什么银子……”
唇角扬起浅浅笑意,那人目光在芸初脸上停留片刻,下一瞬,猝然挥出暗器,趁芸初躲避之机,旋身踏步,迅疾掩入黑暗!
光影蒙昧,芸初追逐几步,已不见那人踪迹。她转身看那地上、袖子上沾的“暗器”,不过礁石园林中随处可见的砂石……
日将晼晚,海面上空暮色交织,炽烈的橙红渐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雾濛濛的紫光。黛紫光线难以穿透深海,海底石壁镶嵌的夜明珠已舒展微微的亮色。
礁石园林,水波晃漾,暗影重重,赑屃一路避走,所幸无人窥见。进入珊瑚海,瞬而变回原身,他跨过阁门,顺着楼梯盘旋而上,直至打开房门,方长出一口气来。
手上的伤口并非什么要命的毒,也绝非芸初所言“不可解”。除却臂膀、半身有轻微的麻痹感,于性命无碍,只会暂时令他失去力气,灵力运转受些阻碍罢了。当然,若因此滞留原地,不是件好事。
自上次布八方阵法以来,他的盔甲就被用来支撑无名火山岛底下的岩柱。失却盔甲,背负法袋久了,容易感到乏力,为行动方便,袋中物品大多取出,仅仅留下符箓法器与少许疗伤药物。而取出的东西,则一律搁置在阁楼三层。
窗牖未开,偌大的空间稍显阴暗,转过两具几近高至藻井的立地书架,其后一层稍矮的陈列架之上分列各种制药原料、半成品、成品与盛物器具。
手轻轻一挥,陈列架中间出现裂隙,缝隙向两边扩大,赑屃没入那微芒里,内里别有洞天。
丹炉之火,熊熊不熄。明珠粲然,映照小小五内一应俱全。
赑屃看似随意地拣了几味药材,扔到丹炉中,文火煎熬。此时,他的额头已密密沁出不少汗水,看了眼丹炉的火候,反身从药箱中拿出包扎用的纱布、药粉,以及一个小盒子,盒中血蛭受到光亮刺激,“卟”地弹射,紧紧吸附赑屃伤口,腹面卷曲,肠管黑色血液依稀可见。赑屃用小小一枚不知何等材质制成的针,放到血蛭口吸盘处,血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蜷缩躺倒回盒子里,似极为餍足。
靠墙佛龛香烟袅袅,供着无名氏的牌位。
赑屃歇了口气,坐到桌旁,单手撒药粉、缠绕纱布,系紧。寂静空间,唯余火光突突跳跃的轻微响音。
他坐了会儿,目光向前,对着那牌位,低声说道:“娘,今天儿子很开心。她和以前不一样了,成长了许多,懂得分辨善恶诡计,知晓如何保全自己。尽管如此,儿子瞧她某些地方仍存留着昔日的影子,起码初心未改……可儿子,已离她越来越远……”
“阿娘……”赑屃轻轻叹了口气,浅浅笑说,“如果你还在,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