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易、周拾等人倶生慌乱,沈源不慌不忙,偏身行礼。
芸初喜笑颜开,眸光转至风氏处,揶揄道:“怎么,你刚才跑出去,是为了催促府尊上路?”
一齐进门的风氏面不红心不跳,嬉笑着说:“可不是嘛,还没到府衙呢!……你瞧瞧,谁跟来了?”他指了指门外。
清隽身形拾阶而上,月白窄袖常服,腰悬锦带,衣襟袖口双股金银线盘桓绣织,日光下隐隐绰绰。黑眸沉静,发觉旁人凝望,停驻一瞬,瞳仁旋转旁观,溢出满眼的笑意。
目光一触,立时错开。芸初忽生惊惶,拽住风氏,问道:“你从哪里碰见的他?”
走在稍前的,除了云州知府随身护卫,仍伴行一人——东海龙王第七子,赑屃。
“半道上,”风氏取笑说,“我就道你方才下山前,画符传信给谁,原来是他吗?”
“实名信是直接传送到府署鸣冤鼓的……”芸初蹙眉,没理会风氏的玩笑,“你当时看见我传信,应不难猜到。至于他,我也是预料不及。”
风氏抱着臂膀,睨笑道:“你倒是怕他怕得紧,现下却敢支使我了……”他凝视抓皱的粗葛麻衣,那些零碎布条晃晃荡荡的,“且道,你引官府来,不怕他们旧事重提,抓你入刑吗?”
“另外,事先说好啊……”风氏抬首,斜光瞟了眼赑屃,冷笑说:“东海一众,老夫可不愿沾染……”
“先前多谢您了。”芸初说着,眸光掠了眼风氏的袖子,腹诽风氏着乞丐装仍保持所谓洁癖。
她倏尔联想起,初到集云镇,海滩石屋旁那个半边身子躺卧,晒太阳、抓虱子的脏污乞丐。莫非当初风氏随口应声,承认是他潜伏窥伺,实际上,是顺着她的猜测,哄骗她?假如那人不是他,又会是谁?
“此次确实是我自己招惹的麻烦,”沉思片刻,芸初说道,“您大可置身事外。”言毕,余光瞥向赑屃所在。
风氏冷哼一声,亦心无旁骛,专注场中动静。
二人悄语,用的传音入密,赑屃目不斜视,随缪道友步入场中,似不再注意芸初风氏二人。
缪道友宿居云州府城衙署,与临海县署、集云镇隔了四十多里,曙光微露,便招人备马,起身前往临海县。兵部巡检,上头忽而派人来这偏远县城,定有大事发生。如何应对京城来的兵部官员,光凭李净,搞不定的。
甫出府署大门之际,三道白光疾若流星,从天光渐晓的天幕急拐直下,掠过众人发丝。门前的鸣冤鼓,于寂静的黎明,轰然敲响……
缪道友负手拾阶而上,身着四品常服,官威赫赫,声若洪钟大吕:
“依大明律——赌博财物者、殴打绑缚者,俱入刑问罪、不分首从!尓等既已知晓,仍敢胡为,罪加一等!来人,将在场一众人等,押至府衙。”说到押字,他似意有所指,转向芸初,上下打量两眼,眸光沉沉,背过身去。
何不易被撤去绳索,临走前转向芸初,眼底透出惊慌失措。芸初轻声安抚道:“你尚且年幼,偶被人诱引在内,依律从轻处罚,会没事的……”
入府衙前,何不易再三接到周拾手下一干喽啰使的眼色,恐吓、威胁,即便镣铐加身,周拾等人依旧有恃无恐,衙役亦然见怪不怪。他心里慌得紧,吞了口唾沫。芸初有意走到他旁边,身形阻隔了周拾转手腕的动作,她转向何不易,忽而露出一笑,半为宽慰道:“别慌,照实说。今天把事给了了。”
“莫要窃窃私语,转头!看前面!”其中一衙役发话,喝止芸初,继而推搡周拾,“你老实点儿!”
朱红檐柱,黑瓦明净,朝阳光芒一缕缕地照射在临海县署的匾额上。何不易抬头仰望几个墨黑大字,抿唇定了定心神。
正堂明镜高悬。
集云镇知县李净、县丞姜传得到消息匆匆赶来,叩拜后屈坐下首。姜传躬身,二人私语,眸光凝在沈源脸上。缪道友喝了杯茶,几人神色尽收眼底。
李净咳了声,摆弄袍子,阔步端坐,姜传亦恭敬侍立,不再作声。
“堂下老者,摘下面具示人!”刑书研墨捏笔,瞥到堂下风氏形貌,不由令道。
风氏面具一半是哭脸,一半是笑脸,既哭且笑,模糊不清,让人感到害怕。听见喝令,他低下头,慢慢抚上面具。
芸初悬了颗心,生怕风氏发作,忍不住密语传音,叫他快走。哪想他顿了顿,抱臂的手顺从地取下了面具。
面具一经摘落,兜帽掀开,底下容貌便显露出来——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肌肤皱褶油腻,呈久经风吹日晒的黑褐色,眉毛寡淡,拉渣胡须满布颔下,花白蔓延至鬓边,发丝结块披散过肩。他拧过身,抖索着肩膀,屈膝朝刑书、知府行礼,眼皮垂落,偶尔抬起的眸光躲避畏缩,诚然,这等形貌举止,扔集市里就是个普通的路边乞丐。
芸初轻轻吁了口气。
“老爷,真与老朽无关呐,老朽就是个路过看热闹的,恰巧罢了!”风氏点头哈腰。
周拾等人欲拆穿,发现自己嘴巴似粘了胶水般,难以张开,倏尔明白厉害,默然回身垂头。
缪道友目光如炬,猜度风氏恐为修士,不耐地挥挥手,不作计较。他看罢契约,再查问堂下翠钿、何不易与一干后请的乡民人证,剑眉越发紧簇,“沈家帮行事,本官素有耳闻,现今竟举放高利钱债,绑缚□□良民,简直胆大包天!”
惊堂木一拍,周拾等人忙俯首贴耳,抖若筛糠。
公堂之上,沈源跪拜道:“府尊,何不易在沈家帮借债赌博,小民与其余帮众先前也是不知。望府尊明察!”
沈源反应令芸初大感意外——他倒甩得又快又干净。风氏挤人群里,冷眼旁观,闻言,嘴角上翘,唇边褶皱扩得更大了些。
“老爷、老爷……”周拾接到示意,请罪道:“是小的们吃酒赌钱,一时糊涂,偷了印鉴,举放私债,三当家只是路过看我等讨债,停下细问缘由!此罪小的愿一力承担,绝与沈家帮无涉!”
手下众人亦叩拜道:“小的们糊涂!愿意领罚!”
周拾又指芸初,“此女系小满时节集云镇纵火首犯,入牢后潜逃,曾被画影图形访拿,小的供出此人,盼减轻罪责!”
缪道友审视堂下老实站立的芸初,眸光重新定在周拾、沈渊身上,“一事一议,你所指之事,本官稍后自会查清。且说你,何不易指控你与手下帮众诱引他赌博并签下契约,李翠钿则指控你与手下帮众掳掠良家女,此二罪你认与不认!”
“小的……”
“从实招来!”
“小的认!签下的契约一律无效!小的向翠钿姑娘赔礼道歉!”周拾调转身体,朝翠钿拱手叩拜,又指何不易,“但……但何不易他为还赌债,行窃盗!若只罚小的几人,小的不服!”
“何不易,周拾所说,可是真的?”
何不易点头。“是……”他弱弱应了声。
“所得财物几何,现在何处?”
“不得财……”他望了眼芸初,难堪地低下了头。
缪道友扫向芸初,“与你有关?”
“是,回禀府尊,”芸初跪拜,说道:“去年四月初六夜半时分,何不易入小女住所行窃,被一名路过的女修士仗义擒获,小女念他年轻,没有报官。”
“那名女修士现在何处?”
“小女不知……”
缪道友招来下属,悄声发令:“找几个衙役去查,年后至今,集云镇上可有其他被盗窃财物的苦主。搜集信息后,一一核对筛查,任务繁重,仔细着点。”而后扫视堂下,“待查明,再审何不易行窃一案。周拾、洪灵、方波……凡赌博财物者,不问首从,皆杖八十,摊场钱物入官。尔等可有异议?”
周拾手下洪灵、方波诸人哀嚎连天,缪道友命人拉下发落,又宣判:“念及何不易年幼无知、被人诱引博戏,定为第三等,照常发落。何不易你可有话说?”
“府尊,”何不易平复心绪,叩拜道:“罪民斗胆,有一请求,望您恩准。”
“请求?说说看。”
“罪民兄长名唤何聪,字敏之。兄长为人诚信仗义,因罪民不成器,积劳成疾,死后仅能变卖些许家产薄葬。望府尊恩准罪民暂缓刑罚,让罪民能为兄长补办葬礼,敛一口厚棺重新下葬。”
缪道友长长叹了口气,“何聪际遇,本官亦有所耳闻,集云镇大火,他不顾自身安危,疏散乡民,救助伤者,实乃真侠义!但他是他,你是你,你之罪万无再减轻的可能。至于丧葬费用,本官愿先出一些体已,你的家产嘛……”他凝眉扫向周拾,“周拾,先前何不易归还你们多少赌资?”
“统共五十两白银。”何不易抢着说了。
周拾心虚,“是、是,五十两。”
“本官判你立即归还。”缪道友打量周拾,补了一句,“……身上有多少,先给了吧!”
何不易一事暂时审理完毕,缪道友身体后靠,转向芸初,“堂下女子,可是去年集云镇大火,最先燃起的那家租客?”他神色不似方才威严,似笑非笑,表情玩味,“屋主被你连累得不轻啊……”
芸初垂头听训,听至“屋主”一句,俄而呼吸一窒。迎着芸初探寻的眸光,缪道友不动声色。平复震动心神,少女俯地跪拜,头抵青石地面,“民女芸初,今日特来请罪。”
“大胆芸初!”黄杨木振聋发聩,缪道友声音宏亮,“火烧民街,致使乡民谢永和、唐福重伤不治,为避罪责,伙同帮凶火烧临海县衙、重伤前任县令,越狱而逃,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