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凡间,金风悄然已至,连太阳也凉了半度。魔界因覆盖着时令术法,四季都花团锦簇,秀丽如春。除却偶尔会突发一些特殊情况,譬如扶青喜怒无常波及天象,再或是另有其他什么缘故。余外从未定过伏,亦未入过秋,降过雪。阳光拂煦在脸上,温暖而明媚,很舒服。
我便在这般阳光下,挺着半残的身子,挨了一天毒打。
蛇这种动物从骨子里便是冷的,诸如白素贞那般慈悲善类,从来只存在于话本中。就好像眼前此人,一品白衣皑皑无暇,然内心不过是个魔鬼。
这个魔鬼,正面带着微笑,举鞭落在我皮肉上,绽开一朵朵惊心的血蕾。
我在心底暗暗思考过无数次,如若召出天帝斩魂刀,能有几成胜算。
‘饶是扶青被此刀所伤,至少也要废掉一层法力,寻常妖魔就更难以近身了。’——引幽在莫莱山如是说。
然而问题在于,尽管此人不比扶青,却未见得就是寻常之辈。即使以天帝斩魂刀之力削去他一半威势,可仅凭我自己对抗剩下那一半,大约也只有挨打的份。
何况刀为短兵相接时的近战利器,他手中那尾长鞭可远程退敌,轻轻松松便能横扫一片,在绝对实力压制下,我并不占优势。
尚未到最后一刻,眼下我想暂且留个底牌,看看这条蛇能搞出什么花样,也顺便看看自己的骨头有多硬。
只是可惜了这件织纱裙子,星若昨日才捧来送给我,统共穿上身不过两次,便已染上斑斑血泽,破败得像个乞丐。
傍晚,落日的余晖笼下,洒在院中铺开一片万丈金芒。
他倚在树枝阴影下百无聊赖地挽鞭子:“我最讨厌硬骨头,要不是碍于主子的吩咐,索性一剑杀了你也无需这么累。姑娘若识趣,就该引决上路,如此对大家都好。”
我撑在地上,按出一双鲜红的掌印,支立着身子摇摇欲坠爬了起来:“引决上路?”
他若无其事地抬抬眸:“左右姑娘活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价值,反倒你死了不知多少人顺心合意,主子从此少颗眼中钉肉中刺,我也能了却一桩差事,对大家都好。”
我掸了掸衣裳,将簪子扶正,面无表情:“那为什么你们不去死?”
他懵懵睁大了眼睛:“哦?”
“既然与我同活一世让你们这般痛恨,以至都不能顺心如意的话,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却要逼迫别人——”猝尔眉心烧灼得难受,我漠然定立在那里,阖眼沉默了瞬间,开出一片蓝瞳,“——引、决?”
他顿时眼梢一吊,露出了微震的神色,却环抱双手没有说话。
我眼一厉,掌心结出霜花,几道冰棱向他射去:“凭什么被世俗厌弃便合该去死,与期盼我活着的人相比,你们算什么东西!”
瞬即,他往旁一避,冰棱径直穿过树身,参天葱茏的巨木轰然折倒。
他望着铺天盖地的尘埃,戏谑般弯起了嘴角,挑出淡淡一笑:“有意思,懂得反抗,才不会太无聊,我都开始期待明天了。”
说完一个转身,隐没在风里,荡然无迹。
我感觉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仅剩胸膛里心脏剧烈地跳动,视线也渐渐在模糊中打斜,身体顺风而倒沉入黑暗……
昏梦中,我敛步溟濛之间,脚下是一片赤地荒野。身体很轻,闲然、舒适,仿佛正在变成鱼,汲取着源源而来的水流。
这一梦入夜方醒。
微微睁开眼,微弱的烛火摇曳,我已经被人挪进屋里,身上还盖着一床薄丝软被。
文沭急得一张脸煞白,见状长舒口气,语声颤抖,激动道:“天祖宗,姑奶奶诶,你可算醒了!”
我迷迷糊糊望着他:“……文……沭?”
他急哄哄添了杯水过来:“先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我吃力地撑起来,本以为会是场煎熬,可直到一杯清水下肚,才发现身上好像不疼了:“是你帮我治伤的?”
文沭搬来凳子一屁股坐下:“原打算帮你治伤,可法术施了好几遍,却并未感应到有伤存在,倒是这身衣裳血淋淋怪吓人的。先说清楚,我一眼也没看啊,要不你自个儿拉开瞧瞧?”
我将被子拢在头顶挡着,转过身揭开衣服验伤,又反手摸一把后背,触上去溜光水滑,鞭痕都不见了:“难道是别人帮我治的?”
对于这个猜测,文沭摇摇头,当即否了:“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又岂会放任伤者躺在院子里不管,刚才可是我费了老劲一步一步把你扛回来的。”
倒也对,若真有这么个人,连遍体的伤都可以治好,又岂会吝啬将我挪进屋子里去?莫非是白天那颗红色药丸,在压制蛇毒的同时,侥幸歪打正着,替我愈了伤?
哈,哈哈,哈哈哈……
倘真如此,我却实在不知,这是幸还是不幸了。
“文沭……”我裹住被子,把头歪在墙上,呢喃着浅浅的声,“是扶青让你来的吗?”
文沭语塞了一瞬,目光埋在脚下,犹豫了良久,终于点头:“是。”
我那颗挨了一天打都冥顽不化,未见有丝毫动摇的心,此刻却恍恍然,摇得厉害:“他让你来做什么?”
文沭几度张口,像等着认错的孩子,话到嘴边生生又咽回去。
最后终于还是说了:“主上命我收回清虚镜。”
我一愣,眼神是涣散的,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啊?”
一片沉凝中,文沭缓缓起身,烛光投在他脸上,为难之色明灭可见:“主上命我前来,收回清虚镜,不得违误。”
我裹在被子里一语未发,呆呆地静坐了半天,恍然反应过来:“哦……”
文沭忙又添一句:“主上大约还在气头上,并不知道你被人伤成这样,他要是知道一定什么气都消了!”
我倚着墙纹丝未动,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法诀,将清虚镜变成与团扇一般的大小:“当初本就说好,只借来赏玩三日而已,这么长时间也该物归原主了。你若搬得动,就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多拿些东西一并顺路带回去吧。”
旋即一笑:“左右这碧滢小筑里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只除了我这个人,哪样不是他的?”
文沭捡起清虚镜转身问道:“主上只让拿清虚镜,别的我一概不碰,你可有什么话,要代为转达?”
我背对文沭一头歪倒在软枕上:“你就说,昨晚那些醉话,请君上权当做没听见,以后我永远不会再打扰他了。”
他抱着镜子来回踱走,咚咚的脚步声,徘徊几下,便停了:“我即刻回去把你重伤昏迷的事情禀告主上,相信到时候他心疼都来不及,自然就消气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疾速飞奔了出去,隔着风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声:“你等我等着我啊!”
…………
…………
…………
我掖紧了被子,合上眼一等,便是一夜。
次日,天微微亮,晓风吹进窗台,弥漫着花土的味道。
青幔上扑着那只小飞蛾,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起床洗了把脸,并没管它。
小飞蛾扇起翅膀落在我肩头,那处地方昨日刚挨过鞭子,虽然现下伤口已经愈合,可衣服受了血色浸染,晕开一片触目的红,终归是不大好看。
我轻力地将它抓下来用掌心托住:“你不会以为但凡红色的都是火吧,有温度能照耀四方才叫火,我已经快要凉透了。”
说完转头瞥向镜子里,那个脸上挂着水珠淌落,血衣残破色若死灰的自己:“扑棱蛾子,你长得可真丑,跟我一样难看死了。若是只蝴蝶该多好啊,每天都五彩斑斓的,才不至被人厌烦。”
继而噙上喃喃一笑:“扑棱蛾子,你牢牢记住,只要心如止水,便是自己的蝴蝶。”
话音将落,房中景色骤变,桌椅床柜都不见了,透过漫天飞雪极目望去,是一片冰霜覆盖的浩丽山川。
这里是雪境?
不对,有扶青的结界在,我岂能轻易就被带到外面去?
雪簌簌地落,霜风刮在脸上,根本一点也不冷,这里还是碧滢小筑。
幻景……虚饰……假象……
是昨天那个白衣者!
我连忙手一抬,将小飞蛾送入风中,目光追着它摇动的翅膀:“扑棱蛾子,你快躲起来,别被他发现了!”
霜风里,小飞蛾扑打着翅膀,停落在一座结了冰的山岩上,皑皑白雪累累如珠洒下一片又一片。
背后突然传来闲漫的脚步,并伴随一个声音,正是他:“姑娘,又见面了,昨夜可好眠啊?”
我怀着防备转身:“昨天多谢你,费心帮我活动筋骨,今日身子都硬朗了不少呢。”
他掂着鞭子摇头叹息:“看来昨天是我下手太轻了,今日需更加百倍的费心,才能让姑娘这张嘴,学会求饶啊。”
我投去一抹淡淡的笑容,虽然气势上有些虚弱,凝目间却锋利如刀:“回去转告你家主子,此世间上有很多东西,不是谁想要便能得到的。秦子暮这身骨头,就算沉进海里喂鱼,也不会让她踩在脚下!”
他忍不住问:“你知道我主子是谁?”
我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难猜。”
他用握住鞭子的那只手在眉心上轻轻一碰:“子暮姑娘,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猜错了?”
我冷嗤道:“非良善之人,无论是谁,都一样。”
他凛眉,目光锐利起来,嘴角扬开森森的浅弧:“姑娘没长记性啊,昨天不是说过了吗,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一团幽光聚在掌心,被他轻巧地扔出,穿过重重雪幕,打在我胸膛。
轰隆一声巨响,我无力挡下这团光,身体撞在嶙峋的山石上,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要震碎了。
滚滚的尘烟与大雾交融,我痛苦蜷伏在地上,嘴里喷出鲜血,红成一片。
猛然,他一个抬眼,发现了躁动的飞蛾,不禁歪着脖子略有些愣住:“姑娘竟还有闲情逸致养宠物?”
我撑着一丝余力,艰难地爬起来,微微嘶哑道:“它……它是碰巧……从外面飞进来的……”
他点头,似懂非懂的模样,却忽然散开鞭子坏笑起来:“既然是外面的野蛾子,那我现在打烂了它,你不会有意见吧?”
我喘喘支立在山岩上:“你主子要对付的是我……把它放出去……别多事……”
他掌心一攥,在鞭上凝聚了法力,破开风浪重重甩向小飞蛾:“抱歉,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多事!”
我几乎嗖一下瞬身过去,抬掌打出防御的浅光,横挡在小飞蛾跟前,与鞭子艰难对峙。
他应付得游刃有余:“姑娘如今自身都难保了,竟还有多余的力气,护着一只虫子?”
光芒很快便爬上了细碎裂纹,我吃力地将它撑住,双手沁出血,硬挺道:“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在前面护着我,难得能救困扶危一次,感觉还不错,再说……”
他轻飘飘重复:“再说——?”
我一边抵挡法力一边瞪视着他:“这段日子,除了另外两个人,只有它会时时过来陪我。”
他很不在乎的口吻戏谑道:“可它只是个虫子,都还未修成人形呢,你没有必要如此拼命。”
裂纹几乎遍布在光芒的每一寸,我感觉胸膛开始急剧压缩,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虫子虽然没有人形,却比这世间万物的‘人’,不知要干净淳良多少倍。”
他仿佛感觉不到累,依然气定神闲,满面春风:“那就让我看一看姑娘有几分本事,能在这肮脏的世界里,守住淳良。”
砰一声巨响,光芒上的裂纹四碎迸开,我徒手抓住鞭梢血肉淋漓汩汩不止:“我有没有本事不知道,想来阁下必定没有这个本事,因为你的淳良早就丢给那位主子了。”
他冷笑,抬手间抡鞭一甩,将我砸进白茫茫的雪地里:“松开。”
我咬紧牙关,忍痛翻身跃起,一只手缠住鞭子,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仰去炯炯如炬的眼睛:“不!”
“打个赌吧。”他一只手持鞭,另一只手悠悠施法,将小飞蛾困入了结界中,“如果今日你的伤能比昨天少一半,或许我可以大发慈悲,饶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