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默契,许就是疑云埋在心底,我不开口,白衣者也从不主动提起。譬如,做主子的动了杀念,身为属下,他为何不索性除掉我?又譬如,自那天以后,碧滢小筑为何再未出现过杀手?
关于以上问题的答案,我是榆木脑袋,既猜不出来,也暂且没心思去猜。眼下,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他背后这位主子究竟是扶青还是辽姜,亦或是超出我所知范围以外的第三人?
我并不指望从白衣者那里得到真相,因而只能揣起心思做个哑巴,省些无谓的口舌罢了。
白衣者很有毅力,为秉持来时的目标,照旧千方百计折磨我。幸而多日摧残下来,我的承受能力已比从前强出许多,虽难熬,但总不至于熬不过去。这期间里,清心丹断断续续发作了两次,白衣者每每大发慈悲,都会一记手刀送我去梦周公。不一定时时都能梦到,至少比瑟缩在地上发抖,活生生忍着疼要好受多了。尽管,他的目标与慈悲,似乎南辕北辙,不在一个方向。
如此又过去了十日。
是夜,我还不困,手里抱着木人,呆立在窗前数星星。
数着数着,门外咚咚叩了起来,声音略急促:“姑娘睡了吗?”
我头也没回,懒得理他,白衣者径自道:“我有事,得离开一阵子,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
他这突如其来一句话,我当场愣在原地,反应了很久:“为什么?”
相隔着一扇门,白衣者沉然而立,影子如浓稠的墨砚:“适才感应,主子或有危险,我得立即回去护法。”
“危险?”我惊了惊,“闭关休养能有什么危险?”
他没好气地一嗤:“你以为闭关很容易吗?每恢复或突破一个阶段,心魂和元气便如受劫一般,稍不留神是会有性命之忧的。”随即又道:“这段时间姑娘也得空休息休息,若闲着无聊就自己找事做,要么看话本要么练字,少进院子里晃悠。”
门外的身影似乎准备离开,我将木人往桌子上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你不打算留几颗解药给我吗?”
白衣者头也不回:“放心,祸害遗千年,你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都然生疑,脚下猛地一刹,忙不迭翻开袖口,摸住手腕间曾经被咬出过两个血洞的地方,现下早已痊愈,空留一片白嫩的肌肤:“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没中毒?!”
再抬头时,院子里早已空无一人,只轻风吹刮着落叶,翻滚在地上,沙沙作响。
他走了。
这一走便再无消息。
一……两……三……四……五……
六。
白衣者离开的时候说,快则两三日,慢则三五日,然却足足六天都不见人影。这六天里,我没再吃所谓的解药,倒也并未出现毒性发作的迹象,更不觉得饿,就是嘴里空落落的,几乎快要忘记食物的滋味了。
不用早早起床,不用硬挺着骨头挨打,除了清心丹时时折腾一下,似乎这样清静的日子也很好。只是,人一旦闲下来,难免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六天没回来,莫非情况真的很凶险?他口中那位闭关的主子,到底是谁?
架子上的话本都翻遍了,委实没什么可看的,为使自己平心静气,以免再胡思乱想,我坐上书台,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写字。从清晨写到晌午,越写越燥,勉强算得上方正娟秀的笔迹,也逐渐龙飞凤舞起来,密密麻麻堆满了同样的三个字。
字体或大或小,首尾相隔或宽或窄,乱得不成个章法。写着写着,我停下笔,墨汁浸透在纸上,晕开漆黑的一片。
‘如果姑娘想知道,在下对主子而言是什么,其实我不介意满足你的好奇心。’
‘对主子而言——’
‘我就是武器!’
白,衣,者。
白,衣者。
白,褚?
这时院中闯进一阵窸窣杂乱的脚步,听声音约莫得有三四个人,响动即刻又消失了,门外静谧如初,很不对劲。
外面有人,且行迹鬼祟,恐怕来者不善。
我拿上鞭子推门步入院中,循声躲开一把疾驰而来的飞刀,嗖嗖擦过肩膀,笔直钉在了树干上,映着日头,锋芒格外刺眼。
开满四时花的角落里,迎面走出来三个年轻侍女,其中一个还用纱蒙住了半张脸。
我不由松了口气,将鞭子挽起来,缓着声色道:“原来是你们啊,每个人扛下三百廷杖,又被血淋淋丢进水牢里思过,才这么短的时间就恢复得生龙活虎,紫虞定破费了不少灵丹妙药给诸位疗伤吧?”
戴纱的侍女站上前一步,指甲嵌进了肉里,却眯着眉眼,笑语盈盈:“咱们奴婢几个托子暮姑娘的福,虽险些弄丢了一条命去,但好在大难不死,自有后报。”
我心中明了,点点头,道:“所以我的后报是什么呢?”
侍女摘下面纱,本应细长的鞭痕,却生生烂了半张脸,结成一团丑陋的脓疤:“姑娘冰雪聪明,应当听过一句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我被惊得说不出话了:“你脸怎么……”
她反道:“那得要问姑娘啊,奴婢这张脸,怎么了?”
寻常鞭伤根本不至如此,她这是被人用手段,故意弄坏了脸。
我无奈揉揉额:“这要论说起来,三百廷杖打下去,外伤内伤都够呛的,不比挨一鞭子要命吗?何况水牢又泡不着脸,怎么身上就能这么快治好,反而脸上却比从前更严重了呢?”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姑娘出生将门,气性大,奴婢当日只多一句嘴,就被用施加了法力的鞭子打成如今这副模样,你却还想巧言令色,污蔑虞主子不成?”
呃……
我深感头痛:“这些话想必紫虞不会直接对你说,多半是思琴暗示的,对吗?”
她明亮的双眼笑起来像刀子一样,另两个侍女屏声静气,都不说话。
从前,她自诩美貌看不起素沃,如今骤然被毁去半张脸,这份落差换作谁都受不了,想想也是唏嘘:“既如此,那我就来更正更正,你方才的话里统共有两个错处。第一个错处,诚然你的确多嘴,但也并非仅仅只多嘴了一句吧?扶青下令寻我的那晚,你们在琉宫外都说了什么,说了几句,我想大家心里合该彼此有个数才是。”
她立时敛去笑容,近旁两个侍女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沉不住气拔高了嗓门:“是丑儿那丫头告诉你的?”
我思量片刻,想了个半真不假,却能周全素沃的理由:“那时天黑,你们都不肯进去,她一则担心撞上结界,二则不留神摔破了灯笼,是而也没敢往深处走。不巧,我就在最里面的树后头,把该听的不该听的,统统听了个清楚。后来你们跟着她闯进碧滢小筑,我一听声音,心里就有数了。让你们出去,本意是不欲与你们计较,可奈何……”
说着说着,我话音停顿,目光徐徐一转:“可奈何你态度嚣张,听完我的话非但不走,还在碧滢小筑大放厥词。若不挑个出头鸟知道知道厉害,我岂不成了缩头乌龟,任人揉搓吗?”
继又道:“至于第二个错处,的确,我在气头上动手打了你,可那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鞭,并未附加任何法力。回去只消好好涂药,再勤加修炼,伤势未必不能痊愈,更不可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望你想清楚,自己这张脸,究竟折损于谁手。”
她嘴角微勾:“我要是想不清楚呢?”
历来世人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我不敢称自己的话是良药,却也有心再治她一治:“有些话,我曾经说过,今日便再说一次。就算你们被紫虞放到棋盘中去,也只是一枚用来踩陷阱、当暗箭的马前卒。等到沦为弃子的那天,会是什么下场,想过吗?”
我将视线粗略地一扫:“想必,还是有人听进去的,否则今日也不会只来了你们三个。”
此言一出,她们顿时神色迥异起来,畏怯,恐惧,兴奋,各自呈现在不同的脸上。
“那几个没胆子的东西,活着也是麻烦,我杀了。”短短一句话,囊括了数条人命,她却颤着肩膀笑起来,“她们怕了,说你的话有理,于是就想退步抽身。可笑,哈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大家既同为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又互相知道那么多事,自然要干净一起干净,要脏一起脏咯。否则,我怎么敢保证,她们不会说出去什么呢?”
因为这张脸,她大抵是恨毒了我,表情愈发扭曲得狰狞不已:“就算主上将来要追究,反正有那几个死掉的,一切推给她们就好了。”
我正色看向另外两个侍女:“你们是自愿过来的,还是受她胁迫,不敢不来?”
还未等她们开口,模糊的身影疾掠而来,袭在胸口将我打飞了出去:“好厉害的口气啊,你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被主上捧在手心里的秦子暮吗?”
我伏在地上呕出一滩血,胸口疼得像火烧一样,不过相较于清心丹发作的滋味,要好多了。
只是……
太快了,速度实在太快了,与那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说过,当日所受的屈辱,迟早有一天定会百倍奉还。”她一步步走来,微俯着身子,居高临下,“你猜猜我会怎么还?”
我半撑起来揩去嘴边的血:“紫虞给你提升了法力?”
她两手环胸,点头一笑,默认了。
我哑着喉咙道:“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但愿你不会后悔。”
她蹲下来,埋在我耳边,压着极小的声:“不劳姑娘提醒了,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天边袭来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发,贴在伤口上,像个怪物:“我知道,这张脸啊,虞主子想让它好,它就能好。虞主子不想让它好,便是如今这样,都算轻的。我还知道,虞主子打一巴掌给颗甜枣,既重惩了我们又赐药让我们疗伤,看似恩威并济,对外给了姑娘说法,对内宽厚待下,实则是为了让我们将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你身上,让我们恨你,怨你。所以这张脸,必须烂掉,没得选。”
我听得稀里糊涂,似懂非懂,道:“你既然心里一清二楚,却还要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她一下扼住我喉咙,指节狠狠拧起来,却留了些余力:“那日你是如何踩着我逞威风的,忘了不成?若不是因为你,我的脸也不会变成这样,你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难道我不应该算在你头上吗!”
“…………”
这是什么颠倒黑白的歪理?
她越说越激动,眉宇之间青筋暴起,眼睛里布上腥红的血丝:“机会是要靠自己把握的,既然虞主子给了我机会,我何不借这股东风往上走?只要拿你做投名状,她一定会像看重思琴那样看重我,到时候还怕这张脸好不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想再做下等丫头了!”
方才还觉得她聪明,现下这一番话却实在蠢得可以,我都不知道是该同情自己还是该同情她了。
算了,人生在世,先同情自己吧。
我咬着牙,猛力地抬腿一踢,打出鞭子将她连连逼退:“扶青从未下令杀我,就算他永不踏足碧滢小筑,也不代表会任由你们在这里胡来!你们若此时离开,我还可以既往不咎,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否则……”
“否则什么,姑娘死在这儿,谁知道是我们做的?”她横着冰冷的眼神往旁一瞥,“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事倘或走漏出去,就算主上不管不问,可还有相君司徒两位公子和她那个师父在,我们照样活不成。你们到现在还举棋不定,难道指望将来主上气消了,她会以德报怨放过我们不成?”
两个侍女悚然一惊,流露出不安的神色,似乎快要被说动了。
她目光一转,微微眯起眼睛,抚了抚自己的脸:“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两个侍女想了想,旋即化出长剑站在她身后,这倒也不出乎意料,但凡能活着,没人想死。
只不过,哪条路是死,哪条路是生,谁又能说得准呢?
不知紫虞暗中渡了多少法力,眼下她们三个加起来,大抵比先前的那位蒙面女子还要稍强一些。且又胜在人多势众,我本就很吃力了,兼之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落了满身的伤。色淡如水的衣衫布满了血痕,远远看上去,既触目,又惊心。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刚出锅的八宝鸭,看着完完整整,实则一刀切下去,里面已经稀巴烂了。
她洋洋得意道:“姑娘若是跪下来求饶,或许我会大发慈悲,让你死的痛快些。”
我抬了抬眼皮:“你叫什么名字?”
她掩口而笑:“求饶而已,不需要喊名字,但是你得跪下说话。”
我磕磕撞撞地爬起来,身后倚着石柱子,勉强站稳了:“一招错满盘皆输,我死不死尚且未知,但你们是必死无疑的。万一将来黄泉路上碰到了,提前把名字问个清楚,打招呼也方便啊。”
她的恼恨之情溢于言表:“都死到临头了还嘴硬,给我过去摁住她,看她跪不跪!”
我实在没力气,被她们反剪双臂,腿上冷不丁挨了一脚,被强行拖扯着跪在廊前的青石短阶下:“主母,父亲,娘亲,祁君,重华,扶青……老实说,我跪过不少人,你是其中身份最低的,也是唯一一个摁着我跪下的。因为没有能力,所以只能用蛮力,你不觉得很可悲吗?”
她几乎咬碎了银牙:“你……”
人就是这样,因自卑而敏感,又因敏感而易怒。
说到底,德不配位者,即便实现了所求,也永远不能理直气壮。
啪!
我被刮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却咧着笑容,毫无惧色:“你非但没有能力,连蛮力都是靠紫虞给的,自以为能找回颜面一雪前耻,熟不知在我看来却可悲又可笑。”
她眼中充斥着不可遏的怒火,当即捡起地上的鞭子,因手劲过重,指甲微微有些泛白:“姑娘这张嘴当真是伶牙俐齿啊,不知等下打到血肉模糊时,还有没有力气再开口?”
我挑着眼品赏她的表情:“怎么,我打你一鞭,你要毁了我整张脸?”
她甩手扬鞭,重重打在我脸上,浸下一注温热的暖流:“姑娘什么时候磕头求饶,我就什么时候停手,让你死个痛快。否则的话,便打到你皮开肉绽,断气为止!”
我没忍住扬了扬嘴角:“你的法力虽然有所提升,可与那条蛇比起来,手劲却差远了。我挨他那么多天的打,身子骨不知比从前,强出多少个境界。别不信,至少今儿个,你还真打不死我。”
她眉头一凛:“什么蛇?”
我耸耸肩:“你猜?”
轻飘飘的两个字,从眼神到语气,充满了轻蔑。
她用力握紧了鞭子,指骨拧得咯咯响,怒火非但没得到缓解,反而如长满河槽的洪水,彻底崩开了堤口:“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罢,她附上法力,鞭挞声此起彼伏。一道道鲜红的血痕凌乱交错着,如雨点般烙在脸上,身上。我埋头耷拢着脖子,几乎已经立不稳了,全靠另两个侍女架着手,才没有倒下去。
她打累了停下来休息,汗珠刺痛脸上的疤,看上去既窘迫,又狼狈。我嘴角滴着血,噗嗤一声,笑了:“怎么,就这点儿力气,要不回去吃些东西再来?”
没能给自己找回颜面,她将鞭子怒摔在脚下,手间化出锋利的短刀:“说得对,我就这点儿力气,还不如直接一刀送你上路!”
我双目微眯,掌心凝聚出法力,笑容中渐渐浮上杀意:“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握着刀,脚步逼近时,附又说了一句:“说不定那两个醉灵走得慢,姑娘黄泉路上碰见她们,还能赶着一道投胎呢?”
瞬即,我僵硬了脸色,掌心里的法力尽数消退:“你说什么?”
她缓缓勾上嘴角:“怎么,姑娘不知道吗,听说那两个醉灵都死了,还是辽姜公子亲自向主上复命的。唉,其实我也不大清楚,只偶然听掌事的思琴姐姐提了一嘴,或许消息有误呢?”
妘妁……妘妁……死了?
我不由打了个冷颤,脑子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不可能,没有人告诉我,霍相君也从未提过,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们!”
她言笑自若,举着刀架在我颈上,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信不信是姑娘的事,奴婢拜别姑娘,一路走好。”
话音方落,她瞪着错愕的眼睛,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了胸膛。
随着剑身抽离,她嘴里不断涌出鲜血,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便倒毙当场,绝了气息。
另外两个侍女当即吓得瘫跪在地,一边挂着斑斑泪痕磕头求饶,一边说自己是被胁迫的。并声称,她们不想杀我,全都是紫虞暗中授意。于是,疾掠的剑光闪过,碧滢小筑里又多了两具横尸。
辽姜把剑收入鞘中,手一扬,湮灭了她们存在过的痕迹:“别误会,我不想救你,也不是来救你的。”
我一动不动撑在地上,强作平静地压抑着,眼睛里全无神色:“其实,就算你不动手,她们也会被紫虞灭口的。你大可以等我死了再出来,这样便够不上任何过错,而紫虞曾重惩过她们,饶是驭下不严之罪,也落不到她头上。”
他转身要走:“紫虞高估了主上,而你,低估了他。”
我慌忙将他叫住:“醉灵是不是还活着?”
辽姜驻在原地默了默:“一死,一灭。”
半晌后,微微侧首:“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却一个也没保下来,是不是很讽刺?”
我心头一震,眼泪淌下来,止也止不住:“你胡说!”
他并不打算做无谓的争辩,只淡淡留下一句:“你若不信,就等霍相君从雷火狱出来,亲自问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