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与妘妁的初见,那时,她为了扒住我这棵救命稻草,便掏出一块绢帕塞过来,说是从哥哥那儿偷的,还趁机赖上一个身份给我,唔,她管我叫嫂嫂。
后来妘妁才坦白,其实绢帕是昔年在白庭仙脉,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仙子姐姐相赠给她的。仙子姐姐说,这块绢帕可以搜集遗憾与思念,也可以在梦里见到已然离世,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的人。纵使魂飞魄散,绢帕都能感应到此人生前的回忆,并将这份回忆通过梦境传递出去。
再后来,离开魔界的那天,妘妁将绢帕转赠给了我,并在里面悄悄附上一份礼物。
我一直很好奇,妘妁究竟在里面藏了什么礼物,可惜霍相君带她走得匆忙,也没能追问出个结果。
原想着未来时日还长,以后总有机会问她,现在却告诉我,人死了?
这不可能,那日有霍相君在,魔界中几人是他的对手?
除非,他们在说谎,对,一定是他们在说谎!
我拖着满身的伤,跌跌跄跄回到房里,翻出那块绢帕攥起来,心脏如急鼓般越跳越快。
镜子里,血沁在脸上,鞭痕一道一道,相连成片。
咚……咚……咚……
伴随胸膛里一阵紧密的心跳,我佝偻着身子来到床边,精疲力竭栽倒下去,直至闭上双眼,沉入黑暗。
“暮姐姐”
“暮姐姐”
是妘妁的声音,一下很近,一下又很远,仿佛回荡在空谷之间,婉转悠扬,充满了活力。
“暮姐姐”
从黑暗中醒来,我正躺在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身旁是溪涧,身下的软草,阳光透过树荫洒在脸上,一度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妘妁坐在溪边摆弄一株毛毛草,她将裤腿挽到膝盖,光着雪白的脚丫,荡起水花四溅:“暮姐姐,要不要来踩踩水,这水可凉了。”
我揉着头撑坐起来,表情中有微愣,还有惊讶:“妘妁?!”
她被太阳笼在一束金光下,冲我招手幌了幌那株草,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这里是白庭仙脉,我住的地方,很漂亮对不对?”
天光晴好,林中几声莺啼,妘妁扑腾着两条腿,一左一右拍打在水面上:“从前,我和哥哥常在这里捞鱼,我爱喝鲜鱼汤,他喜欢把鱼架在火上烤着吃,油烟味儿熏得到处都是,还得我替他打扫收拾。有时,阿娘采了新鲜的浆果回来,我叮嘱他洗一洗,可他嫌麻烦,拿袖子蹭两下就往嘴里塞。我总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和阿娘都不在身边了,看他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
说到这,她忽然叹起气来,用觊觎的眼神盯了我好久:“如果真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嫂嫂就好了,或许是我哥哥命里头注定,没有福分吧。”
阳光点缀在溪涧上,一阵金芒闪动,水波粼粼。我迎向她的目光起身走去:“什么福分不福分,只是良缘未到罢了,你哥哥将来自会遇见可以让他倾心的人。”
末了,又添上三个字:“你也是。”
妘妁抿笑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缘分才算良缘,但我相信,暮姐姐将来啊,一定会和想要与之在一起的那个人,长、相、厮、守。”
我缓缓敛步站定了下来,望着水中的倒影出神,她明明就坐在眼前,却仿佛相隔天边:“随霍大哥离开魔界的那一天,我曾说,在帕子里藏了份礼物。如今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暮姐姐可猜出是什么礼物?”
礼物啊……
‘这是白狐上仙送给仙子姐姐,仙子姐姐又转赠给我的,我今日便借花献佛,再赠予嫂嫂吧。刚才我在这里面,悄悄藏了一份礼物,可能对嫂嫂没什么用,却是妘妁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妘妁最后对你的报答。’
远处一条青鲤翻出水面,噗通几声又沉下去,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我只记得那时候你说,这是你最珍贵的东西,也是最后对我的报答,至于是什么,我还真没猜出来。”
妘妁捏着毛毛草在鼻梁上刮了刮:“我便知道,暮姐姐傻乎乎的,连霍大哥都猜不出来,你就一定更猜不出来了。”说罢,她低眉,默然片刻:“是我的灵力。”
我猛一下怔住:“你的灵力?”
她耸了耸肩,仰着头看向天上,双眼微微眯成一条缝:“醉灵生来自有一种特殊的灵力,将此灵力于夜半子时炼化,便可使人沉沦陷溺,不能自拔。但,炼化灵力,和使用被炼化的灵力,都需要以折损自身一半的修为作代价。因为灵力并非死物,它是有意识的,是认主的。除了醉灵本体以外,灵力并不受控于任何人,即便夺走了它也无法驾驭它。所以唯有牺牲修为将其炼化,才能彻底把灵力据为己用,以达到惑人心智的效果。”
“不过嘛……”她脚下不停地拨着水,把话茬憋在嘴里,卖起了关子,“暮姐姐是例外。”
我满满心不在焉:“为何?”
妘妁的声音比风更轻,比水更浅,回绕在耳边,忽近、忽远:“灵力并非死物,它可以感知到本体的自主情绪。我心甘情愿把灵力送给暮姐姐,正因为这份心甘情愿,所以与那些妄图不择手段将灵力占为己有的人相比,你不需要耗费自己的修为去炼化它。暮姐姐若有喜欢的人,只要选在适当的时机将灵力打出去,它自然会帮你得偿所愿。”
她犹豫了片刻,不错眼地盯着我,目光逐渐正色起来:“灵力就好像迷魂药,虽然可以操控感情,却终究换不来真心。我希望,暮姐姐能够得到真正的所爱,也盼暮姐姐永远都不会有需要用到灵力的那一天。”
我察觉她神情有异,心中千头万绪,一阵不安:“我不要灵力,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活着回到白庭仙脉,跟你的哥哥还有阿娘在一起,就像从前那样,永远做个没心没肺的小醉灵。”
妘妁半晌无话,低下腰,将毛毛草伸进水里搅来搅去:“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永远活得没心没肺呢?就连仙魔两界,最高高在上的魔君和天帝,恐怕都办不到吧?”
“不过好在……”
“无论是灵力还是其他的东西,只要用在暮姐姐身上,我就不觉得亏。”
妘妁望着水面上,我和她的倒影,甜甜笑起来:“暮姐姐,除了阿爹阿娘和哥哥,你是唯一值得我用性命去保护的人。答应我,无论将来如何,你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四周泛起大雾,漫绕在我和妘妁之间,连溪面上的倒影也看不清了。
我忽然萌生出很可怕的猜想,这里的一切一切,阳光,树荫,溪涧,还有妘妁和她手里的毛毛虫,都是绢帕在我心里搭建起来的一个梦。
绢帕可以搜集遗憾与思念,也可以在梦里见到已然离世,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的人。纵使魂飞魄散,绢帕都能感应到此人生前的回忆,并将这份回忆通过梦境传递出去。
已然离世,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的人,魂飞魄散……
我呼吸一促,泪水噙在眼眶里打转,不知不觉,潸然落下:“妘妁,水里凉,先起来吧。”
潺潺的溪流淌过小腿肚,妘妁冷不丁松开了手,由着那株毛毛草,顺水而下:“只有浸在水里,我才感觉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当初和哥哥一块儿捞鱼的时候。暮姐姐,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循声,我愣了一下,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你说。”
妘妁半身后仰,手撑在两旁,抬头看天:“暮姐姐既与重华宫主是旧识,或将来得空与之相见也好,或托人代为传个话也好,烦请他告诉哥哥一声,别做蜉蝣撼树的事,不许找魔界报仇。只要从此好好活下去,没有负累地活下去,对我和阿娘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我极力忍住哭腔:“这些话,等你回去了,自己当面同他说。”
“等我回去?”她揉揉湿润发红的眼眶,对着阳光勾了勾嘴角,宛如初春时节含苞欲放的花蕾,“暮姐姐这样说,便是已经猜到,此处并非真正的白庭仙脉,我永远都回不去了。不过在临走前,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我得告诉你。那个辽姜,虽是奉魔君之命将我和阿娘带入魔界,可我总觉得他有自己的私心。魔君和辽姜,看似道合,志却不同。魔君是冲着精元内丹才想要抓我们,而辽姜,多半是为了灵力。”
我不由僵了僵:“灵力?”
她缓缓点头:“朔月之夜那一晚,霍大哥将我带入芳草镇不久,才要回去救阿娘,却见她寻了过来。还没等说上两句话,辽姜一行人便紧随而至,仿佛是一枚玉牌为他们引的路。”
玉牌?是霍相君的贴身玉牌?那个被他典当了三锭金的混蛋玩意儿?
我连忙追问:“然后呢?”
泪水啪嗒落在手上,一滴接着一滴,如珠晶莹:“辽姜本想趁夺取内丹之际,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灵力,可我体内已经没有灵力了。于是他便授意当初追捕我的那个女人,似乎是叫念棋?他让念棋背着霍大哥,暗自强行抽空了阿娘的灵力。阿娘困在锦囊里那么多日,当时又被打昏了过去,身体承受不住那样猛烈的外力,才以至元气大损,失了性命。如今有灵力在手,我不知道他会用在谁身上,暮姐姐,你要小心。”
我阖眼深吸了口凉气,面如一潭死水,沉重道:“辽姜对你们动手的时候,霍相君呢,他在干什么?”
妘妁一愣,犹豫想了想,答得模棱两可:“霍大哥并没有察觉,就算察觉了,他双拳难敌四手,也分身乏术啊。暮姐姐,你别怪霍大哥,他已经很尽力在保护我们了。只是,人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总要有所选择,在你和我们之间,他必须先选择你。是我没用,身陷阵法之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害死阿娘。”
我心中愧疚:“不,是我的错,若非灵力给了我,至少还可以保住你阿娘。”
她却道:“灵力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我没错,你就更没错了。无罪之人不应该自责,有罪之人也不配心安理得。便如暮姐姐曾经说的,因果循环自有道理,福气分得清善恶。失去阿爹,独自拉扯我和哥哥长大,阿娘这辈子已经活得够苦了。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来生拥有一个完整美满的家,或许,这便是她的福气吧。至于我的福气嘛,我终于可以去找阿爹,替阿娘,替哥哥,永永远远陪在他身边了。”
泪水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我不甘心:“这算什么福气?”
她静静牵上我的手,指尖触及掌心,一片冰凉:“福气分为很多种,人人都想要最好的那一种,可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好福气啊?分离也是另一种相逢,我和阿爹相逢,阿娘与她未来的父母相逢,怎么不算福气呢?只要是福,无论好坏,都足够了。”
我哽咽着:“妘妁……”
妘妁忽然一把搂过来,手紧紧环在腰间,撒娇蹭了蹭:“我知道暮姐姐不喜欢嫂嫂这个称呼,能不能再喊最后一次啊,一次就够了。”
贼心不死的丫头!
我一下被她气笑了,无可奈何地点头,声音淡淡温柔:“好。”
她闭眼,笑着弯上嘴角,把脸贴在我肚子上,极为甜腻地喊了一声:“嫂嫂!”
我叹口气,活像个老母亲,一遍遍抚过她的头:“在呢。”
她又蹭了蹭:“可以多喊几遍吗?”
“嫂嫂!”
“嫂嫂!”
“嫂嫂!”
我的无奈又多了几分:“我还没答应呢。”
妘妁哼哼唧唧耍起了性子:“不答应我也喊。”
说话时,她身上泛起白光,正慢慢地与大雾融为一色:“嫂嫂,我饿了,想吃酱蹄髈,和馒头大的肉丸子。”
我含泪笑着点头:“好,等芍漪回来了,我让她一道一道做给你吃。”
她低低道:“嫂嫂替我吃吧,你脸色不好,要多吃肉,长胖些。阿娘就是吃得少,所以身子骨弱,总没有精神。”
“以后我在另一个地方,会和阿爹过得很好很好,嫂嫂也要过得很好很好哦。”
“谢谢你……”
“嫂嫂……”
我恍然感觉腰上一轻,她的身体四散成光,消融在这片雾里,什么都不剩了。
…………
“该我谢谢你才对,谢你方才点醒了我,分离也是另一种相逢。娘亲与我分离,亦是与别人的相逢,她会比在秦府过得更好。她会和你阿娘一样,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
“你也要重新开始啊,在另一个地方,永远自由,快乐。”
“再见了。”
“妘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