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寻良没有说话,眼神失焦,神态宛如一个提线木偶,失了三魂七魄一般呆滞,而后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他哭得很安静,完全没有平日里发高热,或夜里梦魇醒来时哭得那么惨烈。
顾谋不太清楚这位父亲对于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叶寻良从五岁过后便很少再见到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很倔强的男人,他不愿意将自己一日似十年的苍老呈现在儿子面前,到叶寻良十岁之后,父子二人相见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年到头来还不如跑腿的小厮熟悉。
国师不允许叶寻良出府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恐他耳中传入外头百姓对国师府总有女眷失踪或死亡的诸多言论、饭后茶谈,于是叶寻良长到这么大,其实被保护得很好,如同笼子里长大的金丝雀,从来不知世道险恶,人心难测。
顾谋平日里对他最多的评价就是“废物”,他从不规束叶寻良,也不教他琴棋书法,由着他长成了一个实打实的“废物”,一开始瞧着国师府在皇宫的地位不匪,便根本不担心这个废物日后是否无依无靠。
如今这个局面虽然让顾谋心里生出一些担忧,但这只是一瞬,他从来就爱捉弄叶寻良,更想看看长着这张脸孔的人流落街头该是怎样的狼狈景象……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他望着叶寻良的脸,还是能想起心中埋藏的那根尖刺,那根刺没有随着年月消失,反而埋得更深,将心口的肉拧得更紧……
叶寻良哭完了,开始吃饭,喝水,睡觉,情绪似乎并没有太大波动,只是不再向他撒娇,总是恹恹的。
“……”
国师的葬礼由表亲家派来的人操持着,傍晚的国师府廊顶院门都挂满白烛,地面铺满雪白的纸钱,叶寻良穿着一身素白寿衣,小脸苍白,眼睛红红地坐在祠堂里,对着一排排先祖的灵牌发怔,不知道在想什么。
“…………”
顾谋已经一天没人同他说话了,有些不适应他这副安静的模样,于是开口:“想去天盛街看看吗,瞧一瞧金云寺外头那口鼎?”
“爹爹刚走,此番出门游耍,不合礼数。”
叶寻良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烛光的映照中往墙壁投下黑色的剪影。
顾谋变戏法般从后背掏出两只面具,一只黄猫,一只麒麟,潇洒地笑了笑。
“没有什么礼数不礼数,今日有本座护着,你只管遵从本心。”
叶寻良听到这话,有些错愕地怔住,顾谋第一次对他说,遵从本心,有他护着。
他在一片忽明忽灭,隐隐绰绰的烛火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眉语目笑,眼中皆是温情款款,叶寻良鼻子一酸,点了点头。
顾谋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将黄猫面具扣在叶寻良脸上,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么温柔耐心的一天。
一城繁华半城烟,多少世人醉里仙,人间并非不好,只是多少喧闹。
夜色融融,华灯初上,月光也朦胧,天盛街一片繁闹晚景,火红的烛光映照着鲜艳的楼阁飞檐,街道两旁店肆林立,护城河边摆满各种花灯小摊与各类吃食。
他牵着叶寻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人换了常服,戴着面具,不太打眼,还被几个面黄肌瘦、四处乱窜的小乞丐撞到,叶寻良被撞了个趄趔,还想上去扶那小孩一把,顾谋瞧那乞丐满身脏污,蹙着眉头想将叶寻良往旁边拉拉,结果小乞丐自己爬起来跑掉了。
两人走完半条护城河道,便瞧见那灯火辉煌、香火连绵的庙宇,金云寺外仍旧庄严矗立着一口青鼎,恢宏大气。
顾谋瞧他兴致不如以前,叫他在原地等等,回来时递给他一根精致的糖葫芦,但他很快发现叶寻良好像戴着面具没法吃糖葫芦所以特别伤心,否则怎么会突然哭了?
“…………”
顾谋看着眼前少年的面具后面流淌到下巴的泪水,有些无奈地望天,只能伸手再给他擦了擦。
“顾……”叶寻良未开口先哽咽,哑着喉咙说:“顾谋,你抱抱我。”
顾谋很难解释此刻他内心的感觉,有些难过,有些复杂,还有一些……心疼?
行吧,唉。
无奈。
他展开笑颜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少年,怀里的人肩骨削薄,身体温软,将额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地哭泣,只微微颤抖。
身后车马粼粼,灯火阑珊,人来人往间偶有过客为青鼎下拥抱的两人侧目,顾谋抱了一会儿便放开了他,点了点他的头,笑着骂他。
“小废物,快十六岁了,还是个哭包。”
叶寻良体内的狼丹消失后,顾谋借来疗愈神武尝试寻找他体内的一智,却发现早已损坏,也不失为一种遗憾了,好在只是失了一智而不是失了一魄,蠢就蠢点了,这么大个人总不至于活活饿死。
国师的头七刚过,白绸刚取,表亲派来的人还没来得及收拾离开,宫里突然派了一批穿盔戴甲的□□兵,将国师府外一层一层围得水泄不通。
身穿银甲红缨长披风的总都督驾马踢门闯入,手握长剑,将哭喊阻拦的管事仆一剑斩杀,手执虎符举过头顶。
“国师府多年来蓄意杀害无辜百姓无数,手段残忍,证据确凿,陛下亲令,杀!!”
话音刚落,身后的一批士兵如鱼贯入,一时间国师府内刀光四起,血肉飞溅!血玉珊瑚、黄金玛瑙一箱一箱地往外抬出,整个叶府从里到外,处处充满家仆女眷绝望的哀嚎惨叫!
叶寻良从来没有听过如此凄厉的惨叫声,白着脸不安地走到小院门口,想扒开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被身后的顾谋一把拉了回来。
“再等等。”
顾谋面色有些阴沉,冷冷地望着眼前的木门,没过一会儿,两扇门从外面被人“哐当”一脚狠狠踹开,直接塌掉了一半,七八个士兵举着沾满鲜血的银刀往里面走。
叶寻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吓得惊叫出声,双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哭着往顾谋身后躲。
“唷,还有两个?”
杀红了眼的士兵有些兴奋地举刀扑来,顾谋眼中寒光凌冽,一只手直接扼住士兵的脖子,另一只手掌凝出一股流气,直接将那沾血的银刀震成几段,叮当落地。
顾谋将被掐得面色红紫、险些断气的士兵往旁边一扔,面色冷冽地看着他们,一身利落的肃杀之气震得众人不敢上前。
那都尉骑着马悠哉进入小院,瞧见地上的断刀残骸,面色一变,道:“你是什么人!”
“天府人士。”
都慰心中有些惊惧,居然是上修界的人,他怎么不知道叶家居然同上修界的天府之阁还有关系?
“那、那又怎样,陛下口谕抄家,我们只管执行!”
叶寻良听到抄家二字,猛地抬头看向众人,苍白的脸上满是惊讶与疑惑,眼泪簇簇而下。
为……为什么?
抄……家?!
什么是……抄家?
“你们陛下难道没有说过,叶家需留一人性命么?”顾谋冰冷地一字一句道,眼里满是清明。
此人一看他的眼神,心中便明白了大半,他原是看陛下只不过随口留了一句,又没将这公子接入宫中,而是由他自生自灭的态度,便没有多在意,反正待会一把火烧叶府,多死个人也没人在意。
现下,这公子怕是杀不得了,连上修界都派了人保护……
“是本都尉大意了,不过国师真是好本事,竟能请得动上修界的人来保护他那废物儿子。”
都尉也曾听闻叶府少爷如笼中之鸟、温室花朵,便嘲弄地讽刺了一句后喝退群兵,驾马掉头离开了。
叶寻良浑身颤抖,心中近乎崩溃,他不敢相信,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他这是在……做梦吗?
顾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哭完,便带着他出了叶府,找出国师生前用他的名义买下的地契,去铺子家拿了钥匙问了路,最后来到一家雅致的宅院。
顾谋一路无言,揪着红着眼睛惊慌失措的叶寻良进了宅子。院落不算大,但是很干净,之前应该有人专门打扫过,里面该有的添置都有。
顾谋一松手,叶寻良就失去力气跪在地上,一副又惊又惧的样子让他特别想一巴掌上去,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咬牙不再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径直走到偏院种的最大的一颗桃树下,找了把铲子挖呀挖,挖出一个陶罐,往罐子里伸手掏出一沓五千面值的银票和几只金灿灿的元宝。
再往下挖了挖,又挖出一箱纹银,足足有十斤重。
“那老家伙,对自己生的小废物倒是极其上心。”
一边嘟囔着一边继续挖,又挖出一个木箱子,里面装着是满满的碎银,用囊袋分别装好,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几袋,塞得鼓鼓的。
原来这才是他给小废物准备的日常用度,叶寻良不会看账本,甚至连银子都不会花,是个做的出拿元宝买烧鸡这种蠢事的傻子。
打开箱子的夹层,又在里面找到了五张卖身契,三个丫鬟两个小厮,依旧是拿他的名义买的。
顾谋将这些东西尽数搬出,安置好后,他回到前厅,发现叶寻良这家伙居然还瘫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