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的那天,他将怀里养了十几年的茶宠交给送行的张亭柳,嘱咐他要好好相待,不能随便丢了,一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听了这句话直接红了眼睛,敬琅也红了双眼,扒着囚车静静地看着昔日好友,他的至死之交。
两人分别后,张亭柳回到府中便时时将那只茶宠捏在手里,连庆功酒都没去吃,失魂落魄地过了两天,接着收到探子的飞鸽传书,说敬琅病了,路上已经吐了几次血。
张亭柳心口一痛,急急地派人找了一位会武功的医师,命他轻装快马,提着药箱连夜驾马赶往边境,无论如何哪怕硬来,也要为敬琅医治。
结果第三天他却收到飞鸽传书,说医师死了,并且死得蹊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张亭柳急得都要疯了,派人速速多寻几个医师,务必再去一趟边境。
医师找来了,可张亭柳却没有机会再下命令了,他死在了第三天的晚上。
张亭柳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和敬琅像往常一样品茶论道,笑声不断,桌上的茶宠憨厚可爱。只一个倒茶的功夫,再抬眼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敬琅突然变了脸色,一身麻布长袍中不断渗出鲜血,两只眼睛不断也往外流淌着鲜血,对他说:“张兄,你为什么要害我?”
“敬……敬郎,你说什么?”他被眼前突然变幻的景象骇得不行,往后退了一步。
“张兄,我死的好惨呐……”
敬琅幽幽开口,一张脸上除了鲜血,便是异常苍白的皮肤。
“你、你死了?怎么死的,我不是派人去寻你了吗?”张亭柳瞪大眼睛,难以接受地看着他。
“若不是你,我又怎会死得这么惨!我把你当可以信任的好朋友,可你做了什么,你竟然暗中派人将我的茶叶换了!!”敬琅绝望地朝他嘶吼,满脸怨恨地看着他,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冰冷。
“敬郎,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害你……”
他又惊又惑,眼里全是不敢置信,却被不知怎么飘到他跟前的敬琅狠狠掐住了脖子!
“都是因为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死了我,你去死!去死!”敬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厉至极,面容扭曲诡异。
“咳咳……我没有……害你!你在……说什么!”张亭柳紧紧抓着他的手,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极度窒息导致双目暴突,望之觳觫,满脸都是泪水,整个人涨成了紫红色。
敬琅一脸狠绝地将他慢慢提到半空中,手指不断收紧,直到手中那人逐渐停止挣扎,没了气息。
共情到了这里,宿主死了,共情断了。
“…………”
桌上的茶已经凉透,周身弥漫着缥缈云雾,波谲云诡,仿置暮霭之间,看不清真实。
共情的过程中,宿主的心情也会为人清楚地感知到,叶寻良捂着心脏呼吸急促,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小茶一时没有回过神,愣愣地不知看着何处,目光虚焦,轻声自呓:“不对吧……”
“这是敬琅和张亭柳的平生记忆,也是他们的最后的怨。”顾谋面色凌厉,声音冷涩地斥道:“怨你妄下断言,怨你行事极端,怨你断了他们最后一条路!”
小茶哽咽难言,难以接受地摇头。
“怎么会这样,我看到的明明不是这样……我听到的明明就是……”
“你听到了什么,你又听到了多少?”
他将两缕怨气收回囊中,继续道:“你性质本劣,以私心渡他人,不过是因为张亭柳曾经造就于你,却将你随手丢弃,所以这么多年来,你从未以善念渡他。”
他还有句话没有说完,那便是——冥顽不灵,这么多年来,小茶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曾听到的那些话吗?
就好比烟雾里赏花,明知所看之事皆模糊,却不求甚解……
“是,我承认。”小茶眸含泪光,吞下一肚子酸意,强笑道。
“我就是看不惯张亭柳,他有什么好!嚣张跋扈,秉性顽劣,目中无人,凭什么主人为了他一生不娶!”
顾谋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凭什么呀……张亭柳都成亲了,他都有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念着挂着,将满心爱意藏于肠肚,一藏就是几十年!他到底哪里好,哪里就值得主人如此挂念了!”
小茶的双目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
他有哪里好……值得你这么挂念?
跋扈嚣张,秉性顽劣……他究竟赢在何处……
将满心爱意藏于肠肚几十年……
……我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
……师明华,我如何能甘心?
顾谋死死地盯着桌上的瓷杯,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双目微红,开口时犹有涩意。
“所以你是故意的,哪怕想过那些事情或许什么地方有所遗漏,却还是固执地告诉自己,张亭柳就是害死敬琅的人,对不对?”
小茶不答,含泪微笑地看着他,声音虽轻,却字句铿锵:“我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敢问仙君,将如何处置我呢?”
顾谋摇了摇头,也回之一笑。
“自会将你带去镇妖塔,百余条性命,粉身碎魂不为过。”
“那可……划不来,我为他人编织了那么多美梦,却教自己死于如此酷刑,倒不如……”
小茶笑容不变,眼中却缓缓流下两行清泪,蓦然失去光彩,万念俱灰,随即消失在缥缈中。
“她……怎么了?”叶寻良吞了口口水,看着桌上逐渐融化的茶杯。
“她自戕了,这幻境便无人控制了,我们只能靠自己走出去。”顾谋轻叹。
“可是,幻境不是应该随着制造者的死去而消失吗?”
“因为这个幻境并非她本人所造,淮圻县至少上千人曾经进入过幻境,若是每个都由她亲手所做,她根本忙不过来。”
顾谋看了看逐渐变换的四周,沉声道:“这是张亭柳和敬琅的怨气所化的幻境,以茶叶为媒介,能轻易勾起入梦者心中的执念。”
“……明白了,那我的执念,不就在眼前么?”
叶寻良觉得自己共了个情,不是福至心灵,就大概是……疯了。
顾谋蓦然转头看向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瞬息之间千变万化,两个人像被什么东西往后狠狠一吸,转瞬间堕入虚无……
张嗣晨走在熙熙攘攘、人群纷扰的大街上,不知何地,也不知何年,只觉得双目氤氲,看不清来来往往过路人的面容。
“哥哥,有叶叶……菜菜……”
耳边忽然响起稚嫩的童声。
他陡然转头,看见一个头发脏乱的小孩儿蹲在板车旁,大约两三岁,穿着破了洞的粗布衣衫,用沾满灰土的小手扒拉着地上的东西,一地狼藉,有菜帮子、烂柿子、烂菜叶,还糊着别人家倒掉的稀粥。
“嗣润,别捡了,哥哥有吃的——”
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快步走来,拍掉了小孩手上的烂菜帮子,扑了几下小孩在地上蹭得灰兮兮的衣服,又蹲下来撩起衣摆给他擦拭小手。
那是十五岁的张嗣晨。
张嗣晨从衣领里掏出一个被人踩扁了的馒头,用指甲抠掉了上面的泥巴,一块一块地撕下来喂到弟弟嘴边,温声道:“张嘴,啊——”
“嗷呜!”张嗣润一口咬掉了馒头块,嚼啊嚼,又软软糯糯地开口:“哥哥也吃……”
“嗣润先吃饱,哥哥再吃。”张嗣晨笑了笑,目光温柔似烛火,眼中却不见半分怨怼,在这乱世有一口食物,便能让少年的他心满意足。
“哥哥,我们今晚还要睡街上吗?”张嗣润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问。
“再睡两日就好啦,面摊的张伯伯说,过两日就给我们腾一间睡觉的小屋子,有床,还有被子……”
“哇噻,还有被子睡觉,那嗣润晚上就不怕冷了,对不对?”
张嗣晨摸了摸他的头,掰着手指头给他细数:“是呀,还有蜡烛,每天都有吃的,有干净的水……”
“那有肉包子吗——哎啊!”
突然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一脚踢开,两人从石阶摔下滚作一团,馒头掉在地上滚了几圈,狼狈极了。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小叫花子不长眼睛,一身脏污臭死了,这是老子的摊!”摊主也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脸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推走了板车。
“呜呜……哥哥馒头……”张嗣润坐在地上愣了愣,瘪着嘴巴便哭起来。
张嗣晨蹭蹭爬了几步,捡起脏兮兮的馒头用力拍了拍,心道幸好没让路人再踩一脚,脏是脏了点,倒也能吃。
画面一转,来到一家包子铺的门口。
“两届包子,赶紧的!”有人粗着嗓子喊道。
“哎!您稍等,马上来!”张嗣晨从一堆堆摞得比他还高的蒸笼后面探出头,热气氤氲,直冲头脸,熏得他呛了两口。
手忙脚乱地将包子端上桌后,另一头又催起来,他忙应了一声便匆匆赶过去,结果刚跑到那人面前,却被半只包子狠狠朝脸上砸来,肉末汤油都蹭到鬓角头发上。